第五十七章 母女
陈嫂满脸笑容地看看小姐与自家闺女,很大声地应道:“明日里,便让阿素他爹在街上多留意,找几间房子。” “你也别急这个,先得问清小绿实情才是。总不能旁人说的,我们便‘见风就是雨’。”周夫人又叮嘱了一句。 陈嫂脸上一红,心道自己也确实太急了,跟在夫人身边几十年,却还是没能学得了夫人的面面俱到。 文箐听得最后一句“见风就是雨”,心里却是一震:周夫人果然老道,自己明知那两人都是街头里巷的“包打听”,这次却把“人云亦云”的事听在耳里,也没核实,便信以为真了,没个根据,可真是要不得。便靠到了周夫人腿上,放软了身子,轻声道:“母亲又教我明白了好些事,女儿都记得的,以后便是人家说了什么事,也要证实一下才行。” 周夫人道:“你懂得就好。虽然说小绿此事八九不离十,咱们有心帮,也得考虑到郭家的人。便是让他们分开住,可是有舅姑在,也不能这样不尽人情,否则便是不尽子女应尽的孝道。” 文箐点点头,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自己真幸运,周夫人是个只要一想开了,便能把自己当作为一个商量的对象,如一个有着丰富经历的长者指导一个晚辈,却又不端着那架子,总是引着自己一步一步地熟悉这世俗红尘事。 周夫人见女儿这般乖顺,对世事也有些洞察,只是年纪太小了,经历之事太少,否则将来必是强于自己。自己过于刚硬才至如此,而女儿能柔能硬方才好。可惜自己看似这几天病状减轻,可内里宿疾发作,却是未尝告知于他们。只希望能拖一日便要多看一日儿女。 “今日宋二娘子来,提到香米,怎的不见你关心了?”周夫人想到儿女,便又想起同龄的街坊邻里的闺女来,她们自是哪里都不如自家儿女。不过今日说及香米现在煮饭缝衣,不觉又想到文箐似乎这方面还一点未接触。 “唉,我见她娘嘴太快,她也是。不想我们家吃个果子,或者小弟吃条鱼,立马便传遍归州了。”文箐学周夫人叹口气道,其实她本来也想叹气。香米,知道姨娘的那个秘密,可是自己现在反而不着急问了。 上次问过香米,结果她说她娘不让她说了,怕说出来挨打。文箐想,必是小绿那次送她回去,她娘知道了打架原因了。经过柱子被拐的事,她娘想巴结周家的人,怕香米说漏了嘴,反而得罪了周家,所以才吩咐她不许说这话了。对于刁蛮任性又孤傻的人,文箐也不想多打交道。 周夫人越发觉得自家女儿小大人似的,难怪陈嫂说她与自己越来越象,自己看着,也确实是象。于是,越发地宠爱地于她。“是象香米一样学针线呢?还是想学《论语》、《孝经》?过些日子让陈管事带你去买些书。” “都想学。我今日听得香米都会了,倒也心动。要会这个了,我自己也能做一件衫子,倒是给陈妈他们省些事。读书嘛,我倒是想给母亲买点医书回来看看,多了解一点总不是坏事。”文箐打了个哈欠,她有点疲惫,想睡了,此时她完全没有了防备之心,说得都是肺腑之言。 周夫人听得“给母亲买点医书”,心里大痛。女儿便是在这迷糊的时候,还挂念自己,便是死也知足了,她终是对得起自己对她的一片养育之情。此时,文箐说什么,她都道:“好,好,便应了你。”拍着文箐肩头,轻轻唱了苏州歌谣。 徐姨娘这日正好精神清醒些,来与夫人请安。到得门口,也没见陈嫂,听得里面没音响,方要张嘴出声,却突然心生好奇,探头往里一看,却见文箐偎在夫人身边,头枕在其膝上,夫人抚着她的发丝,正闭目徜徉在初秋晚风中…… 她慌忙转过身子去,对上阿静关切的目光,只摆摆手,指了指外院,一声不吭地由阿静扶了去看文简。 过得会儿,陈嫂进来,见得如此温馨场面,眼角微湿,又怕夫人腿受不住,便想抱了文箐到隔壁去。周夫人摆摆手,轻声道:“便这样让她靠一会儿。” 只是文箐却马上醒过来了,不好意思地揉了下膝盖道:“哎呀,母亲的身上就是软,我都睡着了。母亲可是有不舒服?” 周夫人目光极为柔和地看着她道:“无事,你要想躺,便躺着,只要不过了病。” 文箐却起身道:“不怕!不过我却要去看弟弟了,去练几脚。陈妈给母亲也揉揉腿吧,必是酸了的。”说完,蹦跳着走了,希望这份好心情能让周夫人更安心些。 陈嫂边揉边笑道:“小姐真是体贴。我看小姐刚才说事情,比阿素还要好;可这转眼间,明明还是个小女孩嘛,心事不放心头,能立马丢脑后。” 周夫人放软了身体,笑道:“这不很好?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她要能这样,我也放心了。” 文箐这蹦跳着出门,又看一眼旁边徐姨娘的房间,不见有什么动静,正在想去与不去的同时,便回过头来,却差点儿撞到人身上。站住一看,正是阿静陪了姨娘欲要回房。便忙笑着请安,姨娘上下打量她,见她此时快乐,又想到刚才的一幕,只是面上也不露分毫,微微笑道:“又象在成都府一样,同个男娃没区别了。” 阿静扶了姨娘,上下打量小姐,见她一片喜气,便道:“小姐这是来看姨娘,扑了个空,没想到在廊下还是撞着了。” 文箐挠挠头,笑嘻嘻地道:“刚才听了没动静,怕姨娘在歇息。正在想进与不进。原来姨娘果然在外间耍呢。” 说完,马上过去扶了姨娘另一侧的胳膊,而姨娘也是另一只覆在了她小手上。 阿静忙放开手去,跟在后头进了房,见天色渐暗,便点起了灯。 文箐看了看这房子,还是周大人在世时一模一样,只是添了几件姨娘用的物件,比如琴。这夏末黄昏,蚊子似要开始出动了,便提醒道:“阿静,快关了窗户,点了蚊香罢。” 阿静忙着去张罗茶水等一应事宜。姨娘牵着她手,坐在了书案边,眼也不错地看着她,浑似看不够一不小心就不见了一般:“今日可与夫人那边学完了?”见文箐点点头,又道,“我是个不经事的,你多与夫人学着,夫人自是个女诸葛,又自小养育你,你多侍候她。” 文箐又点头。她知道姨娘清醒的时间很短,只怕说不得几句,马上就又迷糊了,忙哄道:“嗯,晓得了。母亲那边让我来多看看姨娘,我这便与姨娘学几个字,如何?” 姨娘一听高兴了,忙道:“好啊好啊。这次我便用左手写与你看,如何?” 文箐一听,姨娘居然还能左右手写字?真是好生奇怪,也算是个才女了,只是命运多桀。 文箐这边忙着研墨,姨娘那边已铺开了纸,道:“夫人能画得一手好画,写得一手好字,而我则不行。”言语里有些卑微之间。 文箐安慰道:“母亲写的是母亲写的,姨娘且写几个来,我也见识一下左手字。” “你如今学了哪些?”姨娘拿笔蘸了点墨汗,见有根毫毛似乎是掉了,便提起来,文箐忙去给她拔掉,嘴里又回应道:“同阿素jiejie学了《女论语》。” 姨娘点点头,道:“你阿素jiejie自是好的,夫人教的你多学。可……我今日清醒些,便也写一句。”结果徐姨娘一提笔,果然左手挥就了颜体书。写的便是“夫之所贵者,和也。妇之所贵者,柔也。”
文箐还没想她写的字是何意,她先是被其字给吸引了。姨娘这左手明明写得比右手要好上许多,刚劲有力,笔划老到,真是想不到了。 姨娘看着她张大嘴半天也不闭合,脸上又是吃惊又是好奇的神色,便道:“我自小是个左撇子,幼时也受父亲训斥,当面便是右手写几笔,不过私下里仍不改。时间久了,这左手字比右手字自是好些。”姨娘说着说着,便沉浸在回忆里了,过得一会儿惊醒过来,对女儿柔柔地道,“还能相看吧?” 这最后一句却是颇为不服,又带些自豪在这里。文箐使劲点头道:“何止好看,只怕便是与那些文人名士来,也不差的。姨娘改日里不妨多教弟弟,练上几笔,也好。” 姨娘道:“休得取笑姨娘,你何曾见过哪个文人名士?简儿小时也是左撇子,只是到了现在,倒是给扭过来,我便不教了吧。等日后找了先生,自会教他。想当初,老爷……” 话未完,她便又迷糊了,开始叫着“老爷,弘郎,简儿……”的,语无伦次起来,扔了笔,推了墨,到了里间床边,掀开了被子,叫道:“老爷呢?老爷哪去了?”问得几句,又似明白周大人已去世,却又问上“简儿呢?快去找简儿回来,老爷要不行了……” 这架势,文箐想扶她都扶不住,在一旁劝,姨娘根本听不见。 阿静正从外面端来水,急急放下手里的盆,也不顾盆里的水溅湿了自己的裙子,便上来大声安慰道:“姨娘,姨娘,小姐与少爷在家呢。看,小姐就在你旁边……” 姨娘缓和一些,转过头来道:“箐儿,你在啊……阿妈找你找不见了……可是老爷……” “老爷在呢,在前堂忙公务,过得片刻便回来了。姨娘,来,上床去,我这就给你洗漱。”阿静哄道。 文箐再次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她听着阿静这样哄,觉得姨娘便是个孩子,可是老用哄的方式,岂不是让姨娘老摆脱不开来周大人早就不在的事实?可是自己了也不懂得如何治疗,真正是心乱如麻。 姨娘又哭上了,拽了文箐的手,象个孩子似的不松手,文箐只得拿了哄文简的手段来逗她,让她平静下来。 这,也不知谁是孩子,谁是大人了。 在阿静长舒一口气的同时,文箐是一个头两个大—— 家中两个“娘”,一个是身体病,一个是心理病。令人好不烦恼。 厨房里,陈婶边忙着和阿素做饭食,一边又低声夸了几句阿素。她对阿素今日表现格外满意,只吩咐她好好照顾小姐,平日里多看着夫人如何处事,如何教小姐。自己学不来了,只想着阿素多学着点,别再象个小绿一样,傻傻地被人一激就做错事,得罪家中大小。 阿素点点头,心里明白得很:小姐比自己只是少了好些岁数,那头脑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从小又是个有主见的,真要有了主意,也是个能让法子变成真的。自己却是差了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