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矣不喜
初秋的空气里总是可以嗅到非常干扁而凄凉的干草味,黑暗里时时传来的微弱喧声也不越于耳。在这种气氛下,回忆往事似乎最是应景和理所当然。 于是陈皓不负众望,沉默片刻后悠悠道:“好久没来这里,记得我第一次来什刹海还是小学……” 陈皓这厢动情倒述,王成平却瑟瑟发抖寒毛倒竖,且不完全是为秋日寒风所累。她一向认为回首峥嵘岁月这种行为对青壮年百害无利,因此闭口不语,也期望陈皓识趣的闭上尊嘴。 陈皓却认为这是王成平鼓励自己说下去的信号,继续道:“那个时候我才从香港回来,一句普通话也不会说,也听不懂别人在讲什么。不过那年冬天我跟着几个北京孩子还来这里滑冰刀。” 王成平紧走几步,状似远眺风景,实则想避开陈凤凰的碎碎念。但没眼力的陈皓在自己身边站定,继续饶有兴趣的回忆,顺便问她:“你小时候有来过这里滑冰么?” “没,我妈管我管的严,再说我滑的也不好。”王成平都快烦死了,琢磨着陈皓什么时候才能说到正题。 陈皓却仿佛若有所思:“唉,是不是你们女的刚开始学滑冰都滑不太好啊。”随后他再自己笑笑,主动解释:“那时候我们几个男的都不会滑,但上场溜几圈就成了。但就有那么一个人,一滑就倒。就这样还偏偏不让别人教不让别人带,后来自己把脸都磕青了。” 王成平有点幸灾乐祸:“哟,这人可真别扭。” 陈皓却已经沉浸往事,口气都温柔低沉许多:“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当时她在我们身边满脸都是眼泪,就这么一声不吭的爬起来接着一点点滑,也不让别人帮……真是倔死了……” 王成平不易察觉的撇撇嘴唇:这人岂止是倔,都可以算上愚蠢。既然明知技不如人,不妨先学习别人经验再后期苦练,干嘛非要当场献丑以愉众人? 但随后她听到陈皓自揭谜底:“这人就是苏素,就昨天那个脑子有病的家伙,她从小就这样,你别理她。” 王成平恍然后冷笑,想怪不得陈皓刻意追溯童年,原来在这里挖个坑等她呢。不过王成平不觉得自己听了这个故事后会对苏素有什么改观,她只更加深刻认为苏素是个被宠坏的大脾气小姐(且拥有无用自尊,她暗暗补充道)。但王成平不敢擅言,打起精神敷衍场面:“你这么小就认识她了,那也算上青梅竹马吧。” 王成平随口说出的评论很轻易就触碰到陈皓内心角落,顿时他胸口汹涌无尽甜蜜酸涩。强咽下喉咙里的某些情绪,陈皓让自己平静了一会才佯装随意:“不是。我们只是一起长大,算不上青梅竹马……” 这句话的尾音以一种不易察觉的姿态轻飘飘摔在地上,再惶恐的融进难言的夜色里。两人间突然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而过了一会,王成平听到陈皓用一种很困惑的语调问自己,仿佛提出内心隐埋许久疑问。他轻声道,“对你来说,青梅竹马这种东西是什么?” ──其实陈皓不需要王成平回答,他也不期望她能回答,而这句话更像是陈皓一个人的自言自语。是的,青梅竹马是什么?这么多年他曾自问多次,因为这个概念陈皓自己也不好把握。 只陈皓却知道,那个可以轻易安抚他情绪;随意影响他思维;无声改变他习惯……那个人,那个在陈皓心中,第一个喜欢也决意是最喜欢的女人只会是苏素。仅仅关于此点,他想这根本就不需要别的,任何的理由。 就如陈皓此刻安静凝望乌色湖面,几乎不必费力便能清楚回忆童年场景:少女苏素软弱无力倒在自己脚下,鼻子冻得通红,而左颊混着眼泪青肿一片。这幅模样,从当时陈皓站立的角度看去不可以说是不狼狈的;只他身边人群川流而过陈皓唯独注意苏素的脸庞是闪闪发光。
之后,又是多少年的嬉笑相伴悲乐相随,陈皓熟悉这个女孩所有的轻踅浅笑;参与了这个女孩所有的成长过程,见识她所有的蜕变和美丽……而生命里留下这样深刻印记的一个人,怎可只用青梅竹马这四个肤浅的字替代? 但为什么?陈皓也多么不解和寂寞。为什么,为什么此刻站在自己身边听闻他回忆的女人不是苏素?他的头颅黯然垂下:苏素苏素,任何游戏他都可以胜过她,唯独沉迷此局的只有陈皓孤单一人。 ──就在此刻,陈皓意料之外的听到王成平对自己的回答。那女人一扫平日温婉俏皮,声音在无情夜色中冰冷掷地,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完全的嘲讽和恶毒:“我啊,大概是性格阴暗的关系,反正最讨厌青梅竹马了。我真想不到,如果有那么一个人,他不是亲人但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知道我全部的喜怒哀乐,也见识我的所有挣扎……只是一想到这种可能,我就感觉糟糕透了,恶心死了。这就好像身边存在着一个活档案,记录你从小到大的白痴纪录。而且一般来说,人在小的时候思想最愚蠢,也最容易干蠢事。同样的,一个人越疯狂越愚蠢的时候呢,也越容易感到孤单,所以青梅竹马这种毒瘤就应运而生。但我跟你讲,这还不是青梅竹马最可怕最糟糕的地方:最可怕的是,我们小的时候因为过于愚蠢,就太容易托付出所有感情;而长大后的我们又变得贪婪,因此又不想放手曾经长时间陪伴自己的人,这种恶性循环就是青梅竹马了……所以拜托,这种不能控制自己感情的行为真的很幼稚。我们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还能把自己的成长和情绪再寄托他人?小的时候傻点就算了,长大怎么还能这样?所以世界上之所以有些填堵和犯浑,只是因为我们把一些东西看的万能,这是病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