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色太吁
真正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8点多,父母的屋子漆黑一片,二老都早早睡下。她对着餐桌上用保温盒盛着的汤羹苦笑一阵,再忽视倒扣在雪白桌上显眼处的牛皮信封,目不斜视的走入浴室清洁洗漱。 始料未及,却总有些东西在脑中挥之不去。她强迫自己不去猜测牛皮纸袋里装有什么。会放些什么?大概也就是干妈的病理和生平资料──但她不能现在去看,一眼都不能沾。 吹干头发后,王成平直挺挺的倒在床上。她以为自己会失眠,就像所有小说或电视剧的后续。然冰冷困意迅速如水般淹没自己,她徒劳挣扎几下,再义无反顾的堕入华胥梦中。 若,一觉醒来如光年般远。 …… 第二天上班是交接工作,王成平在全组人员默然而复杂的目光中,先咧着狰狞的笑容恭祝joe高升,再神色不动的从他金丝的眼镜前走过,迈入新主管的办公室。 Tony的接任者是位人高马大的欧洲女人,名为Cherie,曾在人大进修过汉语。而如果王成平的心情足够好,大概会幸灾乐祸的用这个名字开EX主管的玩笑。但此刻她能做到的只是淡定的盯着Cherie,听她用浓厚的英国腔为自己再一次解释调职原因,并嘱咐她办好剩下的职位及工作交接手续。 Cherie喷着欧洲人惯用的浓烈香水,红唇下的白牙仿佛都烁烁发光。王成平耐心的听她讲了许久,又问了几个关键性的问题,随后便欲礼貌告辞。而出门前Cherie却叫住她,苍蓝眼珠瞪了她良久,再轻声叽叽咕咕说了几句。翻译成中文意思是:“小王我看好你,此等小挫折对尔这等大器无非是磨炼。” 王成平肚内冷笑数声,犹豫片刻却还是决定压下事假不提──Cherie大概会答应,毕竟不是派到中国的空降军,知道中国孝道为先。且初来乍到的洋鬼子,必然会摆出礼遇下士的姿态。 但王成平是自己不想要这个假──而更也许,她想自己就是个冷心冷肺的混蛋。 有一位,对自己很重要的人离开人间……她昨天在旅馆躺了几个小时,睡醒后又活蹦乱跳的来上班,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王成平对Cherie恭敬,对joe冷笑,甚至能怀着一种抱歉的情绪躲避孙乐乐,只唯独没有太伤心…… 世界变的安静而绝望,幸好她没有太伤心。 中午,王成平在茶水间若有所思的摆弄热水器,突然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停下,回头一看是孙乐乐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径直问:“你没事吧?” “还能撑得住。”王成平勾起冷笑,自嘲道,“但你也不能期望我作幸福拥抱阳光状。” “很好。”孙乐乐对她语气里饱含的刺头并不恼怒,只淡淡道,“这个时候再不向熟人发点火,在配上您那圣女笑容就可以直接成仙了。” 王成平愣了下,略微有些内疚:“啊啊,这是我的问题,乐乐你别理我。” 孙乐乐却良久不抬头,过了会哽咽道:“你干嘛总是这样……” 王成平立刻站起身,警惕挡住门口可能投过来的视线,再飞快抽出张面纸塞给她,烦躁道:“哎呀,别哭了……烦的是我,我还没怎么样,你倒哭什么?现在你应该和我保持点距离,joe现在接手咱们组,他知道咱俩关系好,第一个找茬的就是你。靠,别哭了,否则我这一上午没理你的样子就废了。喂,孙乐乐?” “你别为我担心,”乐乐接过纸巾狠狠擤擤鼻子,靠近她耳边轻道,“我告诉你得了,下个月我就不打算干了。” “什么?”王成平大吃一惊,心念急转后犹豫道,“你造人成功了?”而看到乐乐讶然的睁大红眼睛瞪着自己,她登时知道所猜无误,脸上笑容倒真正几分:“太……恭喜你了。” “靠,你怎么知道的?!”孙乐乐此刻已吃惊到忘记抽搭,只连连追问她道,“才刚到三个月,我还没告诉任何人……妈的是不是我看出胖来了?” 王成平啼笑皆非,暗想之前是谁总口沫横飞的向她甜蜜抱怨和老公晚上拼命“用功”,结果早上打卡迟到的糗事?不过乐乐家那洋鬼子比她大8岁,也该是要孩子的年龄。而孙大小姐这等身份和努力,自然也不可能因旁的事情离职…… 当下她只含糊道:“女人的直觉吧。” “你的直觉也太准了。”孙乐乐心有余悸的摸摸鼻子,“那你再帮我猜猜是男孩是女孩?” 王成平微笑看着乐乐卸下工作时精明能干的一面,瞪着原本就很大的眼睛期待答案──这年轻女孩本来就是个大孩子,然这个“大孩子”,如今却已经是个要当mama的人。王成平心下百感交集,提起精神上下打量她一遍,故意皱眉道:“混血的话,生男孩的机率比较大哦……” 而乐乐居然真正相信了,她再次对王成平佩服不已:“这你都知道。”突然又破涕一笑,“靠,你居然又把话题引开了……就知道我不用担心你,我还没说你那调职……” 王成平却立刻用轻快的调子接下去:“调职怎么了?你担心我作甚么,不还没让我卷着铺盖走人吗?” 乐乐沉默片刻,看着她侧过脸轻道:“刚还好好的,你现在又这个样子了。” 她又故作不解:“我现在又怎么样了。” “又装!连我都觉得你的调职很古怪,”乐乐习惯她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索性直接步入主题道,“咱们部这么缺人,干嘛死活让你往外面调啊。而你今天早上来的时候脸色真够难看,我都担心你在joe面前哭出来,幸好你什么都没说。” 王成平回应孙乐乐,用极其冷漠的感情:“哭有什么用,丢人事小,泄气事大。我就是觉得有点茫然,跟做梦似的。” 乐乐看了她半晌,握住她的手轻道:“你不必总是这样勉强自己。” “你不懂!这种时候总才要勉强。否则命运那么彪悍,老子控制不住命运又控制不住自己,还能怎么活下去。” 乐乐看王成平不耐烦的准备起身离开,显然不想再深入讨论这个话题。她终于冷笑,略微提高声音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任人欺凌?joe这次若不彻底压下你就算见鬼了,你可别跟我说……” “Cherie嘱咐我将项目再跟半个月,直到彻底放手给joe。”她头也不回,颇有先见之明的截断乐乐的话,“嗨,吃不吃亏的我也想借此喘气半个月,乐乐,我真有点累了。就算我想手刃joe,你得先许我磨阵刀啊……”……王成平清楚这半个月的交接时间相当于银行补偿给自己的大假,每天5点准时打卡下班的日子,放在之前是几乎遥不可及。而与此同时,她自觉搬回原先的格子间。在收理最后一份文件时,她不小心看到被自己遗忘角落已久的太阳花已重新吐露新芽。盯着它长久不语后,王成平选择原封不动把这盆花留在原处。 但“习惯”果然是大脑最挑剔的主人,高处堕下的滋味格外令人难以忍受。她苦笑着想自己才在独立办公室待了两个月,却已经再受不了格子间特有的狭隘、嘈杂和混杂异味──真矫情,仿佛完全忘记自己曾在这里工作了几年。 而每日需提醒自己数遍,王成平才能不让她的眉梢和眼角在公共场合泄露任何刻薄和愤恨之色。否则在旁人眼中更是落魄和可怜了,她笑着对孙乐乐言道,姿态有的时候比结局更重要。 …… 这****正在电脑前发呆,后面的同事探过来脑袋:“今天您怎么没准点下班走啊……嗬,看什么图片呢?八音盒,挺漂亮的还。要在网上买啊。” 同事说完后不经意低头,却发现王成平正直勾勾瞪着自己,不由骇笑:“judy?” “没事,”王成平回过神来后,索性指着某张图片轻笑道,“我挑的这个檀木的,你觉得好看么?” “不错,就是太素净了。”同事显然对此不再感兴趣,简单嗯了声就走开。坐下后他想曾经忙的四脚朝天的组长现在倒好兴致,盯着同张照片就能干坐一下午──也许这就是调职和失去工作的直接后果,年轻人打了个冷战,随后全心投入自己的工作中。 而王成平直到见他离去,才把手指从屏幕上某处缓慢挪开。被遮盖的一小块地方,有文件名是:家属骨灰盒样式选择。 …… 干妈去世后的三天内,王成平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情就是让严黎帮忙,在XX医院给父母做了全面的体检。 第二件事情,就是她一手包办了干妈的身后事。刘阿姨在原单位的销档和身份撤离、离休金和工资结算、通知干妈老家仅剩无几的亲戚、联系殡仪馆和火葬场、选择殡葬公司、和保险公司商谈、遗产清查以及住房调查…… 王成平撑起被生活和失败打压的软绵绵的身体,周旋在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再去的各个场所间。而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她开始反复做同一个噩梦──这个噩梦一直缠绕到她几年,甚至于她白天都因为担忧夜晚噩梦而不敢轻易入睡。 那天是她拿着刘阿姨的房产证去律师所咨询。中年律师看着文件,公事公办问了句:“死者的死亡证明呢?” 她僵硬把餐桌上压了几天的牛皮纸袋递过去,而律师熟稔抽出里面的文书翻看,过了会顺手递给她一张纸:“王小姐,这个暂时我们不需要。” 于是王成平瞥到干妈的微笑在一张黑白印刷纸上温柔绽放,而与她的笑容相比,对面的律师才更像场幻觉。 当天晚上落了5月的第一场雨。 ───就像我们所能讲述的任何故事和噩梦那样,刚开始状况总没那么糟。 梦里王成平去乘坐公交车,她在站牌下等待许久才盼来一辆。而甫上车,她惊喜发现巴士里整洁宽敞且人数稀少。于是王成平随意挑了个空座坐下,随意凝望车窗外飞逝的景色,心里就泛起种自矜的喜意和平安。 但总在这个时刻,每当她在梦里感觉到一丝丝的快乐和轻松──巴士便陡然加快了车速。 她最初不以为意,继续在座位上静坐。但当她惊恐发现窗外所有建筑物和树木都模糊成一望而逝的色块,即使再强自镇定却也不由察觉有异。而王成平再打量周围,却寒毛倒竖的发现车上乘客已全部消失,独留自己困在这辆没有司机的狂驰汽车上。 王成平想呼救,但她发现自己因为惊恐和颤抖居然无法出声;她又跑到车门想跳车而下,但是看着晕眩的地面又心生胆怯;她最后试图靠近驾驶座,但绝望发现这辆车没有任何手动控制闸…… 就在她束手无策,内心升腾的恐惧绝望越加厉害时,这辆公交已把她带到某方空无一人的荒境,四处悬崖峭壁且浓雾弥漫。巴士恢复匀速行驶,速度不缓但足矣让她安全跳车。 但王成平却惊讶的发现梦中的自己居然在犹豫,皱着眉自语道:“我现在应该跳车吗?”快跳,快跳啊!她在一旁恐惧的想,这车太危险了,谁知道它会撞上什么再驶向悬崖!快跳啊!快跳! 可自己又紧紧握着公交扶手,接着喃喃道:“我不能跳车,起码现在不能!这是哪里?我跳下车,自己怎么走出这个荒野?不,我会饿死的,也许这里还有野兽吃我!既然如此,不如先待在车上好了。”于是她惊恐的看着自己瞻前顾后,终于坚决的坐回原先的座位,望着车窗外战栗不安。 她原来这样胆小懦弱。她怕,货真价实的怕。恐惧之下她连流泪这个动作都遥不可及──而车依旧不顾自己意愿的行驶着。那感觉真是糟糕透了,仿佛它永无境界和终点;而车速更像危险的未定时炸弹,时快时慢不可捉摸。 王成平清楚知道自己正被这辆巴士带到地狱,随便呢,总之是驶向距离家和熟悉的城市越来越远的地方──可她不敢下车,她已经被自己的一意孤行固执的困在绝境。浑身又冷又热,她既盼望这辆疯狂的车迅速停下;又暗暗希翼这辆车不要停,否则只空留她一人在荒野等待未知,那太可怕。 于是每分每秒都焦虑盼望等待不安,于是每时每刻都面对死亡威胁和神经紧绷…… 王成平在梦中大汗淋漓,终于被闻声而来母亲叫醒。母亲抱住她说:“平平你一直在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