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二
20世纪，六十年代末，仲夏。 一辆喷着蒸汽的绿皮车，沿着交错纵横的铁轨缓缓的驶进汉口，在长江大桥之前停了下来。 烈日当空，人叠着人的车厢里，充满了躁动跟汗臭！ “怎么停了？”一个理着短平头的年轻人cao着典型的南方方言，一脸急切的询问身边的同伴。 来自某个小山村的年轻人，生平第一次坐火车的激动早就淹没在一片烦躁之中，现在他只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一头猪，被关进了那种焊着铁栏的拖拉机上，在烈日之中饱受着同类的挤占碾压，更让人感到狂躁的是，那些罩在头上的胳肢窝、顶在腰上的裤裆、还有贴在脸上的嘴巴，发着一阵阵令人窒息的异味。 急于摆脱这种折磨的年轻人，用力掰开靠着自己左侧的胳膊，从缝隙里瞪着自己的同伴们，这些小伙伴们来自不同的村里，因为一同造了县里领导的反，而走到了一起。就在几天前，他们批斗完********，将他关在机关食堂后面那个小仓库之后，收拾行囊，带着各色标语，踏上了这趟前往BJ朝圣之路。 “扑母！谁个知道！”一个矮个子同伴，努力伸了伸脑袋，闷声骂道：“停了正好！赶紧下去透口气！” 其它人显然也都有这么个想法，在一片拥挤嘈杂之中，众人纷纷下了火车。刚从这该死难耐的车厢里挤出来的人们，很快就看到了他们熟悉的一幕，黑压压的人头、随风飘扬的红旗、还有激动人心的高音喇叭……难怪火车也被逼停了！这一幕，让极度疲累的年轻人们，瞬间像打了鸡血一般，热血沸腾！ “听听！不愧是大城市的，水平就是高！”短平头男子走近一段，听着高音喇叭里的嘶吼，全都是一些不太懂的词汇，不禁有些自惭形秽，一种无知的恐惧与羞怯涌了上来。 眼前这场批斗会规模惊人，至少也有上万人，都是充满了青春活力的小年轻，年纪比他们这些人要小得多了，挟带着逼人的青春活力，阵阵怒吼声，像潮水一般涌来涌去，淹没了一切，根本就听不出任何独立的声音。 短平头男子自恃胆子大，而且火车一时半会也是开不了了，刚才撇开同伴，往前跑了过去，到了近前，从随身布袋里掏出一本“红宝书”，举在胸前，凑到人群边缘，在一片激动的呐喊声中，偷偷的挤到了前边。 只见台上站着胸口挂着大牌子的一排人，每个人身边都有两个雄赳赳的小将。在这排人的中间，是一个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的老者，深蓝色的工人服上血迹斑斑，两腿之间更是有两条长长的血痕，显然是受到了极重的拷打，如果不是身边两个小将扶着，只怕就要一头栽倒。 他努力的抬起被按压的苍白头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中，却是依然精光闪烁，正好跟短平头男子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从他懵懂的眼神中，老者竟读出几分怜悯！ 怜悯！是的，一种赤裸裸的人性本源的怜悯！ 就是这种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场合的眼光，瞬间让老者心里竟然有些激动，鼻子一酸，眼角的泪花便溢了出来。 “哭什么哭！”站在老者身后一个小女孩，瞥见老者眼角的泪水，这可是难得一见！从运动开始，这个反动权威就一直是一种麻木状态，既不认罪，也不争辩，就像一块发霉的老木头一样，任由他们折腾，早就让这帮子兴奋过度的孩子们感到无比的乏味，要不是因为他的显赫名声，只怕早就没人愿意搭理他了！ 可是，今天，他竟然流泪了！这块老朽木也有恐惧的时候！这种发现让批斗他的人开始重新兴奋了起来！ 对着话筒的一个男子，听到女生的喊声，快步的跑到老者的眼前，扭着他的脑袋，看了几眼，哈哈大笑起来，跳回到原来的位置，对着话筒高声疾呼，反动权威终于服罪了！ 他应该也知道老者不会回答自己的质问，刚才也不问他，在下面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高声历数着老者的罪过，虽然都是陈腔滥调，但是每一次都能激起下面众人热烈反应！ 短平头夹杂在一片欢呼的海洋之中，听得越发的懵懂！只念过两年书的他，完全就听不懂什么量子物理、什么海森堡……从高音喇叭里传出来的一大串讳莫如深的名词，夹在地动山摇的声响中，如剑一般的刺入他的耳朵，让他听得心惊胆颤，似乎这是一个个魔鬼的号角！ 终于，让他逮到了一个能够听懂的名词—“上帝”！听这意思，好像是这个老者在上课的时候，公开宣扬物理学是不存在的，这个世界是随机的，一切物理定律都没有普适性意义，唯一存在的是“上帝法则”！ 我的天爷，上帝不就是跟佛祖一样的？这家伙也太敢了吧，在这横扫牛鬼蛇神的年代，还敢去沾惹它！这不是作死么？ 虽然天天背诵红宝书，但是他真心不懂得什么是唯心、什么是唯物，更不懂得物理跟上帝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他只知道，仅凭这一点，这老者只怕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这让他心里有些难过，虽然裹挟在这场运动之中，而且真心拥戴伟大领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内心总有些不安，对于那些作威作福、欺男霸女的官老爷们，他批斗起来，自然是毫不留情，可是面对那些名声很好的“当权派”或者“臭老九”，他心里某个特别柔软之处常常被轻易触动，让他做出一些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的事情来。 比如就在几天前，他们将那位********绑了关进仓库的时候，他便趁人不注意，塞了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在他手里，如果对方运气好的好，应该能够自己割开绳子，从腐朽的木制窗口逃脱。 但是，此刻他看着这位老者，却有些无可奈何，别说这里不是他的主场，就算是在县里，也不是他能够说了算的，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是敢冒头，只怕就要先命丧当场了。 他不敢再看那个老者，掉头望向在话筒前慷慨陈词的年轻人，年轻、高傲、充满激情的挥舞着手臂，就像在挥动着自己燃烧的生命，在他过度亢奋的身体里，喷射而出的是无敌的青春，还有鲜血！ 是的，鲜血！ 短平头分明看到一股鲜血突然从那个年轻人的胸口飞溅了出来，高呼到一半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切就像是时间突然停顿了一样，只有成圈状散射出来的鲜血，在空中飞溅开来！ “吱呀~~~”随着年轻人一头栽落下来，高音喇叭发出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巨响，短平头只觉得牙齿都酸了。他的目光无意识的随着那个年轻人，从台上到了地下。 就这么一会，一个高声疾呼的生命，就变成了蜷曲在地上，瞪着两颗白眼的尸体。短平头四肢发软，只想往地上出溜。 这时候会场大乱，从外面冲进来无数精壮分子！轮着砍刀、长矛，还有各种枪支，一路冲杀了过来！ “快跑！”就在短平头愣怔怔的发呆，被周围人群冲来挤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嘶哑的喊声。 他扭头看起，却是那个老者。此时台上的小将们纷纷跳下台来，已经没有人顾得上管他，任由他趴倒在地上。 那老者贴在地上，扭动着已经变形的身躯，努力的抬起混杂着尘土跟血迹的脸来，冲着短平头嘶声喊道，一双眼睛本来就充血，此刻更是红彤彤的，分外吓人！ “你没事吧？”短平头慌乱之中，手忙脚乱的爬到台上去，趴在边上，就去给那个老者解绳子。 “快跑啊，傻小子！”老者半边脸靠在地上，只能看到短平头穿着胶鞋的双脚，一看就是地里出来的，皱巴巴的脚趾缝里还有黄泥的印迹。 “马上就好了！”短平头双手抖索着，弄了一会也没解开，心里有些着急，扫了一眼，却没找到可以割断的工具，此时，外边的人已经横扫了半个会场，各种惨叫嘶喊，哀嚎一片！ “把我翻过来！”老者微微叹息了一声，果断的对短平头说道，语气中带有一股命令式的坚决！等短平头将他翻过身来之后，老者费力的往下点了点头，让短平头往自己的裤裆里掏。 情况紧急，短平头也没多想，一只手插入老者的裤裆里，在血迹已经板结，有些硬邦邦的档兜里摸到一份厚重！ “拿走！”老者见短平头一脸的茫然，也来不及解释了，急迫的喊道，“这是我最后的论文，送给你。” 论文？短平头哪里懂得什么叫做论文，听他语气急迫，双手用力一撕！连着布块一起撕了下来，再待去拉那位老者，却见他口中涌血，缓缓的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