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胡姬观音
事先早就飞马通知了家中众人，夏育还特意附上了自己的意见和夏铉的推荐信。 待到日色西归，众人踏着一地金阳来到美满里夏氏祖宅的时候，中门半开，前庭上两排仆妇盛装排开。 夏育就在边塞，对外劫掠羌人，对内吃些空饷之类的汉末潜规则的事情没少干，家中极为富庶，来往穿梭的家丁仆妇都穿得是绫罗绸缎，相比之下，荀续和荀攸的素帛都算不上好材质。 夏育将众人引入厅中，见过了宗族中的诸位长老，这才移步花厅，花厅之中已然备下酒宴，众人落座，至于行李杂物，自有魏青魏白领着夏府的下人收拾安置。 夏育将妇人田氏请出，众人都祝酒为寿，这些都是汉末的琐碎礼仪，具体的荀续也就是跟着众人张张嘴，不必细表。 倒是那田氏妇人长得不过是中人之姿，胜在年纪不大，只有三十上下，因此多少还有些少妇风韵。事先听人提过，夏育本有原配夫人汝南麴氏，乃是麴义的姑姑，因为此前连年大疫，染病去世了。 夏育当时身在陇西十分悲痛，他的至交好友司马田晏便将自己的小妹嫁给他。田夫人虽然长的并不十分秀美，却颇有英豪气，知道自己并不好看，对于夏育的一些姬妾都十分宽厚，因此夏育十分敬爱她，每每有什么大事都事先与她商量。 田夫人看了众人一眼，又把目光定在荀续身上，笑道：“我听外子说，阿续小小年纪便能与他战平十合，果是少年英雄。” 荀续苦笑道：“全凭岳父大人相让，岳母大人便莫要羞臊荀续了。” 田夫人道：“诶？怎么能这般说呢，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十合就是十合，只要无人插手，怎么做到的又有什么重要的？” 荀续长揖道：“敬受教了。” 田夫人笑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好教的，今日见到你，心下十分欢喜，多嘴了几句，你莫要见怪。” 荀续正色道：“荀续自幼失恃，日日渴求，不过再度聆听母亲教诲，今日听到岳母的教诲，正是荀续之幸。” 田夫人黯然道：“可怜孩子，提起你的伤心事了，是我的不是。今日乃是大好日子，莫要谈说这些憾事了。” “诺！”众人纷纷应是。 右边一排坐的都是夏家的子弟，为首一人三十不到些，长得一对凛然剑眉，纵然微笑犹带三分杀气，五官看来与夏铉有三分相像，此人名唤夏燚，字子上，多半取自《周易》“炎上”的语义，乃是夏育的嫡长子，十四岁就跟着夏育上阵杀敌，返乡之前，官拜陷阵都尉。 夏燚笑道：“阿翁，今日甚是高兴，何不让小妹出来见见荀公子？” 夏氏一族乃是武将世家，完全没有儒家那一套男女授受不亲的束缚，他们又久在陇西行伍，羌人当中许多强健的女子都是上阵打仗的，杀起人来分毫不手软，这种遗风始终不断，史书记载，北宋年间，西夏依旧有许多女兵上战场。 荀氏众人还觉得颇为奇怪，方亮倒是起哄道：“好好好，夏大兄果然豪爽，我等此来可不就是为了替阿续参详参详的嘛。” 繁钦一拉他的手臂，低声道：“你这叫什么话？哪有这般失礼的？” 方亮嘀咕道：“不是他们自己先说的吗？” 田氏笑道：“合该如此。越儿，去叫观音过来吧。” 荀续一听差点把脑袋栽到酒杯里。 观音？这叫什么名字？ 东汉永平十年佛教传入中原，汉明帝建白马寺供两位大和尚竺法兰和迦叶摩腾居住译经，二位大师翻译出了《四十二章经》，后来金庸大侠在《鹿鼎记》一大堆人抢碎纸片的经书就是这个《四十二章经》。佛经因此在中原落地生根，开始缓慢发展，有信徒，但是不多，现在天下百姓基本都信张角张大仙的太平道，佛教还是小字辈，得靠边站。 现在信佛教比较多的州就是凉州，西域很多地方都信佛教，夏育的女儿信佛教，恐怕就是因为她出生在西域的缘故。 但是关键问题在于为什么要叫观音？ 东汉年间的观音可不是后来那位大慈大悲千手千眼和蔼可亲的大美人送子观音，东汉的观音身高过丈，横眉怒目，唇上还十分风sao地留了两撇小胡子，上半身光着，肌rou虬结，根据《华严经》记载：“勇猛丈夫观自在。” 观自在就是观音了。 小姑娘人还没有出来，这个名字先把荀续雷地外焦里嫩，荀续暗自苦笑道：“按理说，我也不是那种光看长相的肤浅男子，可若是这丫头真要是长得这般威武雄壮，哎呀呀，那还不如纳了门口卖豆腐的老邓头的孙女呢。” 时间不大，便听到脚步声从厅外传来，奇怪的是，除了脚步声，还有小铃铛“铃铃铃铃”的声音，十分悦耳。 荀续暗道：“莫非还是个会跳胡旋舞的楼兰姑娘？” 门口光线一暗，夏越当先走入亭中，身后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量很高，六尺过半，七尺不足的样子，脸还没看清，只觉得一片象牙般的白。小姑娘大约从小生活在西域，头上插着大红的步摇，穿着一身赤红的胡服，脚下是一双大红的皮靴，脚踝上有两串银铃铛，走起来步步生泉响。 她一甩袖子，向着众人躬身一福，一双大眼睛却转向荀氏众人，一眼就看到了荀彧，冲着他甜甜一笑道：“是你吗？” 尴尬了…… 唐羽本跪坐在荀彧身侧后半步，听到小姑娘这般问话，伸出手臂搭在荀彧的肩膀上，细长的手指从荀彧的脖子边拂过，轻轻问道：“香君，是你吗？” 荀彧看了她一眼，淡笑道：“你说呢？” 唐羽收回胳膊，懒洋洋地把身子往他手臂上一靠道：“我怎么知道？” 吃醋了…… 荀彧觉得唐羽这般吃醋的样子颇为好玩，不过为了另一边的皱着眉头的荀续，还是微笑着向夏观音拱了拱手道：“在下已有中馈。”说着看了身边的唐羽一眼。 中馈，语出《易·家人》“无攸遂，在中馈”，指的就是妻室。 小姑娘显然读过书，吐吐舌头道：“哎呀，对不住。”又对唐羽道：“jiejie莫怪，我只道是比我大上些许的。” 唐羽见她天真可爱，也笑道：“无妨。”说着，她拿手掌在荀续面前一晃，道：“回神啦——” 荀续不理她，盯着夏观音道：“夏姑娘乃是羌人？” 夏观音摇摇头笑道：“我可不是羌人，我是汉人，我娘是焉耆人。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们背着光，看不清。我离你最近，你肤白、高鼻、深目，瞳仁似乎还带着一些墨绿，这绝非寻常中原人的特征，倒像是陇西、西域一带羌人的模样。” 荀衍在边上打趣道：“怕是你看得特别仔细吧？” 荀续脸一红，确实他已经把夏育和阳城夏氏宗族当成自己未来重要的一项资源，因此就算夏育的女儿长成诸葛亮妻子的那副尊容，他也不介意捏着鼻子吞下去。可是少年人总还是希望自家的小妾好看些，毕竟常言道：“娶妻娶贤，纳妾纳貌。” 夏姑娘看着笑道：“原来你便是我要嫁的荀家子哈，你好聪明啊。”顿了一顿，借着落日最后的一点余晖仔细看了看他的长相，笑眯眯道：“原来你也挺好看的。” 荀续拱拱手道：“姑娘赞缪了。” 夏观音走到荀续边上，坐将下来，正好与唐羽一般，虽可以说是同坐，不过身子微微比荀续往后了半分。 方亮这才借着花厅中的烛光看清她的长相，不由得一皱眉，低低地问繁钦：“夏校尉这般俊秀，怎么女儿这般模样？” 他见惯了中原临水照花一般的弱质美人，对于夏观音这种身量颇高，五官又十分立体的混血儿十分不习惯，繁钦也是同样，不过他虽是寒门出身，教养却比方亮好得多，扯了一把方亮的袖子低声道：“莫要这般话语。” 方亮微微一撇嘴道：“实话实说嘛，除了比寻常姑娘白一些，真看不出什么好来？” 这就是审美的差异了，若是以荀续的眼光来看，夏观音是不折不扣的大美女，可是在方亮、繁钦等人眼中，恐怕斯嘉丽·约翰逊都只是长相古怪的异族女子。 荀錶与荀彧则对视一眼，纷纷沉默不语，唯有荀衍十分喜爱她这样的女孩，笑问：“你这缎子看着不像中原之物，上面的花色倒是泼辣。” 夏观音的红衣与中原女子的衣物确是有所不同，中原女子多纯色衣衫，像今日唐羽穿的便是广袖百褶流仙裙，这本是襦裙的一种，通体天蓝色，行走之间，如弱柳扶风一般，温柔娇媚。 夏观音所穿则是改良后的胡服，窄袖紧身，下身穿裤，足蹬皮靴，腰上系着小牛皮的革带，带钩则是银制，上面还有饕餮纹路。大约是参考了西域舞女的装束，夏观音这件衣物的上臂还绣了许多火焰花纹，肩膀上加了些许流苏，她身子稍稍一动，双臂上的火焰图文便好似活了一般，荀衍用“泼辣”形容，正是恰如其分。 夏观音落落大方道：“这是从西域的马贼们手中抢来的布料，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我看着挺好看的，就请人帮我做了这一身。可惜了，这样的布不多，否则我送你几匹。” 这个小姑娘虽从小被夏育安排学习五经，读了不少诗书，可是久在西域，性格十分爽快天真，说起话来颇有些直来直去。 荀衍苦笑道：“我一个大丈夫，要这种布匹做什么？” 夏观音笑道：“可以送你夫人呀，阿翁每次回家都会给大母带好多好看的绸缎。” 阿翁是说夏育，大母则是夏育的正妻田氏。 夏育闻言不由得苦笑道：“你这孩子，当真是什么都往外边说。” 夏观音嘻嘻一笑道：“好啦好啦，阿翁以后观音就做个木像，坐着不说话了好不好？” 夏育摇摇头苦笑道：“你这孩子……” 田氏笑着问荀续道：“荀公子……” 荀续忙道：“阿母，叫我荀续便是。” “好吧，阿续啊，观音这孩子虽然年纪比你大一点，可全然不曾经过世故，是个傻姑娘，远不如你稳重，若是到了荀府有什么到不到的，还要你多提点照顾她。” 荀续看了夏观音一眼道：“令爱这般聪慧通达善解人意，荀续能够遇上实乃三生有幸，今后还要她多加照顾我呢。” 田氏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诸位，满饮此杯——” “善！” 虽然各有心思，这场宴会倒是尽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