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攻防初战
这是光和七年的二月初五。 自从光和六年的年底开始,这天气就冷得出奇,山东青州、兖州一带十月间,就有许多地方天寒地冻起来,井水都冻住,早下去一看,冰有数尺厚。 这一冷就是四个月,眼见得还远远没有冬去春来的景象呢,忙忙城外的雪原上就密密麻麻地冲过来无数的黑黄相间的人头。 黑的是头发,黄的是头巾,来的人是太平道。 荀续忽然想起前世评书中所说的“人一上万,无边无岸”,荀续看着眼前的滚滚人潮,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古人诚不我欺也。 一扭头,周边一众士兵也面色各异: 有的面无表情,满眼刚毅,这多半是郡乡之间的游侠,见过生死的;有的面色兴奋,一付跃跃欲试的模样,这多半是经过训练的士卒,很可能还在夏越手下的出战过;更多的是面色煞白,手足无措,茫茫然不知如何自处,有端不住枪,只能拄着的;有手中的箭支掉了一地的;有两腿控制不住,要往地下蹲的;有嘴角犯抽,眉眼不住乱动的。 荀续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听说汉家好儿郎,闻战则喜,怎么今日看到几个土鸡瓦狗,就丧胆至斯?窃为诸君耻之!”言下之意,就是你们平时不是都挺牛么,动不动就是我乃堂堂大丈夫,怎么这下子刚遇到几个反贼就怂了? 众人见他年纪不大,胡须都还没有蓄起来,下巴光溜溜的,可是临到阵前,居然当真如此胆豪,不由得精神一振。 荀续开始洗脑暗示:“乐文谦,我且问你,怕不怕?” “不怕!”乐进昂然大吼。 “此战斩敌将首级,搏一个万户侯,想要不想要?” “想!”乐进越加奋发。 荀续点点头,问乐进身边的一个队率:“方铜,我问问你,怕不怕?” 方铜身长九尺有余,将近后世两米身高,就是一个小号的巨人,一晃大脑袋吼道:“怕个鸟!” “斩将夺旗,搏一个万户侯,想要不想要?” “太他娘的想了!” 荀续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又问他身边的一个什长:“韩导,我问问你,怕不怕?” 韩导年纪不大,才十六岁,是韩池的族弟,出了五服了,但是从小跟着韩池习武,学了一身好枪法,荀续挺喜欢他,记住了他的名字。 小伙子比荀续还小一岁,长了一张娃娃脸,笑嘻嘻道:“有点。” 荀续哈哈大笑道:“总算有一个说实话的。那你想不想要活下去?” 韩导立刻叫道:“那有什么不想的?” 荀续点点头,扶着他的肩膀对众人讲道:“那你们想不想活下去?” 众人纷纷乱乱地回答道:“想。” “怎么有气无力的?回答我,想不想活下去?” “想!”这一回倒是整齐多了。 荀续还是不满意,大吼道:“这么软?他娘的,我家洗衣服的老婢都比你们硬气!我再问一遍,想不想活下去!” 众人也来了气了,扯着嗓子大吼:“想!” 荀续点点头道:“不光你们想活下去,你们回头看看,你们的身后,是你们的家人,你的老父老母,你的兄弟姊妹,你家的妻子,好吧,有的人还是光棍一条。”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荀续也笑,笑了一阵,故意拍了拍韩导:“小子,不是说你哈!” 韩导的娃娃脸顿时红了,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荀续道:“你们现在是光棍,难不成以后还是光棍?说不好两年后,转角处的那家闺女就成了你房内人了。是吧?想不想要啊?” 这话说得众人心痒痒起来,几个光棍尤其兴奋,大吼:“想!” 荀续忽然一指城外东一坨西一堆,密密麻麻的太平道道:“你们想想看,他们攻破了城池,你们的家眷会怎么样?你的老父老母,兄弟姊妹,妻子孩子,还有你们喜欢的那家姑娘,会怎么样?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有可能被放过,你们是兵!你们会被放过么?” 众人心中一震,垂下头来。 荀续顿了一顿,吼道:“会他娘个鸟!” 他文明惯了,说脏话的次数屈指可数,说了这一句,怎么都觉得不太对,自己一愣。 众人纷纷大笑:“荀君,我们以为你什么都会,没想到,你居然不会骂人,哈哈哈哈……” 众人笑作一团。 荀续也总算反应过来了,都破了音了,语调也不对,若是有人给他复述一遍,恐怕他也以为是周星驰喊的这句,回想了一遍,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众人在城墙上一同大笑半晌。 城下的黄巾面面相觑,傻了:“城墙上的这帮人,疯了么?” 荀续伸手按了按,道:“得啦,都别笑话我了。我说的话,你们想一想。握不住枪,射不出箭,你们怎么保命啊?怎么保护家人啊?怎么转角的那家小妹子啊?现在,我再问一遍,你们,还怕不怕?” 他这一句话问的云淡风轻,得到的回答却惊天动地:“不怕!” 声音太大,震得城墙扑簌簌地往下掉泥沙。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荀续点点头,对着乐进一挤眼睛,乐进扯了扯嘴角。 荀续往下看了一眼,一把拉过归戚虎道:“我刚才吼道太过了,嗓子疼,你替我问问,他们的头领是哪个?” 傻大虎嗓门不小,声音厚实洪亮:“喂——俺家荀君要俺问问你们,你们的头领是哪个啊?” 城下的黄巾军更傻眼了:怎么,还没开打就要套近乎啊?套近乎你先把城门打开啊,外头刚刚下完一场雪,冷得紧! 黄巾军又是闹闹哄哄地一顿传,后面阵型一乱,跑出来一个黄衣黄冠的人,骑着马道:“我乃太平正道大贤良师嫡传波才大帅麾下校尉,彭象是也。荀续小儿,你不识天道,不明正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快快开城投降,否则,打破城池,刀刀斩尽,刃刃诛绝!” 荀续还没有说话呢,城墙上的众人便忍不住鼓噪起来,纷纷破口大骂: “妖道!” “逆贼!” “反贼!” “竖子!” “……” 还有一个深谙泼妇骂街之术的,嗓门奇大,肺活量也好,一口气不带重样地骂了二三十句,展现了泼妇骂街的深厚功力,把一边的荀续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种语言十分活泼,比喻、排比、反诘、感叹等等方式都用上了,可惜不能记录下来,写出来到了诸位读者的眼里,就是一连串十几行的小星星。 彭象大怒,喝道:“本还想给你们一个机会,共同迎接黄天盛世,想不到你们这般冥顽不灵,实在该杀!好良言劝不得该死的鬼啊!攻城!” 黄巾军们顿时喊起口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一时间,乱糟糟地一大片人汹涌过来,到了城下,也没有什么攻城的工具,都挤在城门口,一边吼叫着,一边拥挤着,一边推门。 乐进早就事先吧城门锁死,又拍了许多人拿着粗大的圆木顶住了城门。 荀续好整以暇,发号施令道:“你们看看,不过就是一群什么兵法都不懂的蠢蛋!听我号令。雪刃!上弦!” 天气太冷了,有些刀都拔不出来,拔出来了被寒风一吹,有变得十分冰冷,还有一种黏黏的感觉,带点汗水的皮肤若是碰到刀面,很容易就黏住,扯不下来。后世有搞笑者说冬奥会应该加上一个项目:舌头舔铁门,就是类似这样的情况。若是这样的刀一下子刺进人体,打量温热的鲜血一涌,刀就容易黏在身体里面,拔不出来。战场之上,失去了兵器,不啻于找死。 所谓的雪刃,就是用雪擦拭刀面,让刀面上结一层薄薄的冰,这样一来,刀刺进人体,就不容易出现黏住的情况。 至于上弦则是弓弩若是长时间地把弓弦弓臂上,弓弦随着时间或者温度、湿度的变化,容易出现弹力变差的情况。特别是大雨天或者现在这样的大冬天,太冷了,容易把弓弦冻坏。因此弓弦平时都要单独保存,战前才开始上弦。 城墙之上不紧不慢地上弦,擦刃,城墙下的黄巾军也觉察了战术的混乱与不可靠。彭象看了半晌,才道:“爬墙!搬梯子来,爬墙进攻!先登者,赏钱十万,美女一个!” 酒色财气,除了酒,这一场黄巾军进攻的动力可都备齐了。 彭象一声令下,后队的黄巾们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十来架梯子,冲着城墙杀过来。 颍阴城的城墙不高,本来就一丈五六尺,两个方铜叠罗汉就爬上去了,荀续上任之后,利用王苌征发的徭役,假公济公,把四边的城墙加固垒高到一丈九尺余,将近两丈,也就是四米五左右。这一下城墙的作用就起来了,二楼打一楼,轻轻松松。 荀续把指挥权交给东城门守将乐进,乐进也不推辞,接过荀续递来的尚方剑,铮然出鞘,下令道:“列队!弓弩手,对准城门,散射。” “材官,注意梯子,发现一个推倒一个。” 攻防的第一天,又是对付缺乏训练和装备的黄巾军,还完全用不到那么标准的守城战术,早先准备下的滚木、礌石、火球、大锅、粪汁、油等等都还用不到。 攻城的都是一帮子农民,可能两天前还在纠结着今年的麦子长势,休说攻城了,就是提着一把菜刀都弄不明白怎么用才能不伤着自己和同伴。 见到城墙上强弓劲弩劈头盖脸一通猛射,一下子就是倒下了三四十个,顿时本就混乱的城下更加混乱起来,人挤人人踩人,闹闹哄哄了一阵,又被射了一波箭雨,总算被吓破了胆子,调换了头,朝着来处当了逃兵。 扛着梯子的攻城部队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一路嗷嗷叫着过来,可是一旦梯子驾到城墙上,立即被人推倒在地。立起,推倒;立起,推倒;一个下午,都在这样的战斗中度过。 荀续看得头晕眼花,偷眼看着城墙上的众人,刚开始还多少有些战战兢兢,可是两个时辰之后,众人都变得脚步轻快起来,轮流休息,甚至有说有笑起来,也不知谁开的头,开始唱起歌来: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他这歌选得好,乃是两汉最流行的乐府歌,属于相和歌。所谓的相和歌,就是一人开头唱几句,众人跟在后面一同唱和。这首乐府就是这般,前面三句是主歌,他唱完了,正好跑到一个刚刚架到城墙上的梯子前,连同身边的三个人,猛一发力,便把那梯子推倒。 那身边的三个人也知趣,张口和声:“鱼戏莲叶东。” 这人又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另一处,帮着人把梯子推倒,口中唱道: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那三个人也笑唱:“鱼戏莲叶西。” 于是大家依次唱下来: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唱完了重头又起: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一边唱着,一边笑着,一边闹着,城墙上歌声阵阵,把黄巾众人听得一愣一愣,没过几轮,没了士气,垂着脑袋,扛着梯子,捂着头破血流的创口,败退回营。 荀续也不准备追击,只是与城墙上的众人一起唱了一轮,笑道:“今天,我们胜利啦!” “万胜!万胜!万胜!”城墙上众军气势如虹。 乐进问道:“荀君,要追击么?” “不必了。今日高兴,饶他们一命,让他们反思反思,做什么不好,非要做反贼。吃败仗了吧!” 他说得好玩,众人又是纷纷大笑起来。 乐进点点头,躬身将尚方剑还给荀续。 荀续摇摇头笑道:“送大兄了,我用不惯剑。我还是觉得环首刀最舒服。” 乐进也不推辞,施了一礼道:“谢荀君。” 人群之中,忽然有人笑道:“听说荀君善于作诗,今日一听,还善于歌颂。荀君能为我们起一首军歌么?” 众人纷纷起哄起来。 荀续看了他一眼,长得十分白净,一张板着脸都仿佛在笑一般的嘴,笑道:“你就是那个唱歌的人么?叫什么名字啊?” 那人挠挠头,笑道:“俺叫关诵。” 荀续走过去抚着他的脊背笑问道:“可有表字么?” 关诵不好意思起来:“俺家里穷,没有读过书,不知道怎么取表字。” 荀续笑道:“那我今日就送你一个,以示表彰,你可愿意么?” “那自然是好呀!” 荀续想了想道:“《诗·大雅·烝民》中说‘吉甫作诵,穆如清风’。这首诗篇是周宣王时代名臣尹吉甫所写,用了许多民间俚语,音调活泼又不是庄中。你既然名字叫诵,又喜欢唱歌,不妨就自吉甫,以后像尹吉甫一样,做一个好人,进而多多立功,做一个好大臣!” 关诵大喜,拜倒在地:“多谢荀君赐字。” 荀续把他扶起来,笑道:“其实啊,自古以来,军中都有军歌的,我大汉自然也少不了军歌,只是你们不会唱罢了。今日天色还早,我便教你们我大汉的军歌,可好?” “好!” 荀续清了清嗓子,抽出环首刀来,拍打着城墙唱道: “批铁甲兮,挎长刀。 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 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儿。 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天色渐渐晚了,夜风呼啸,城头却是一片火热,歌声不息,给全城送去一道浑厚的底气。 我大汉军威何其雄壮,区区反贼,何愁不平? 夜渐渐沉了,明天的朝阳还会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