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驾崩
我漫步自在,眼看天的另一端逐渐泛红,疏光收敛,偶尔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连心境都变得开阔宁静。 这一年的秋天,在这样的悲凉里倏忽过去了。仿佛伸手去挽,一抹抹的,从指缝里悠悠滑走,滑去的时候,连手指的缝隙间都带着冰冷干涸的落叶的那份苦涩,我想,我应该不会再那么难过了。 下午,酷暑退去后,秋日一点凉意初萌,最是让人睡得安宁。伴着偶至的凉风,我正在窗下榻上和衣午睡。 半暖半凉的风慵懒无力地拂过,外头的阳光隔着树影斑驳洒下,有若有似无的凉意。我半醒半眠着,听见外头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缓缓张开眼来,懒懒唤道:“月心——” 这个时候,月心应当在外头翻晒着冬天的棉袄衣裳,她应声进来,“王妃,是宫里来人了。” 我顿时睡意全无,抿一抿鬓发起身,道:“有什么事吗?让我进来。”我坐直了身子,看着珠帘外一个青涩的影子躬着身子走了进来:“给王妃请安。” “你是谁?”我抚了抚指尖,片刻冰凉,让我幡然醒悟,我想躲,想离开那纷争的皇宫,可是无论我在哪里,总会有人再次将我拉近那万丈深渊里,我突然发现,我大概是逃不掉了!或许眼前这个小內监的到来便是个开始。 宫内有人还记得我。 “奴才是高晗公公的徒弟万喜,在延禄宫当差。”他偷偷的抬眼瞧了我一眼,只是一眼罢了,有深深的低下头去。 高晗?高晗是个明事的主。 “公公他有什么事吗?” 万喜苦着脸道:“宫里头的消息,皇上抱恙,紧赶着叫王爷皇子入宫侍疾去了。这一病仿佛还不轻。” 我淡淡“哦”了一句,道:“知道了。” 万喜挠一挠头,道:“师傅让奴才告诉王妃,这后宫里空缺还需要个主事的。前朝只有辰王在,可......” 我心头微微触动,自然懂得高晗的好言相劝,让我进宫,口中只漠然道:“宫中不是还有贤妃吗?” “是,可是乱了,都乱了!”阿晋忧心忡忡道:“连分封在外的的皇子们都回来了!瞧样子,皇上这回真真病的不轻!宫里的妃子们瞧皇上真模样,还不是各自求保,乱成一团糟了。” 我默默转头,望向窗外。秋日里的阳光优雅而繁密,那些从树叶的缝隙之间斑斑点点的洒落而下,带着缕缕透明绿色的味道。 我轻轻道:“贤妃呢?” 万喜摇了摇头,“贤妃娘娘早也不管后宫之事了,闭了宫门,不见任何访客。”万喜苦着脸,说罢打了个千儿告辞。 我自然晓得皇上的身子骨还能撑多久,皇子们归来,无疑等待的是他一死,这皇位的何去何从。我感到薄凉,那宫里,究竟有多少人会为皇上而感到真正的悲痛? 月心手指绕着衣上丝绦,沉吟片刻,道:“宫中乱成这样了,王妃不回去么?”说罢敛衽为礼,一鞠到底。 再抬起头时,或许我眼中已莹然有光,轻声道:“月心,去送送万喜吧。” 我漫步走出门外,时值十月初,偶尔风过,麦浪起伏如黄海生波,汹涌叠嶂如潮起潮落,亦仿佛我心头无尽的心事与哀愁欣慰。无限心事又翻涌了起来—— 我望着长安城的方向,家门之痛和对仇敌的恨意尖锐如针,嫦氏一族没落到此,人人无还击之力,我怎么能心平气和去面对他。 我于是极力隐忍,因万喜的话,而重被掀起的沉郁之痛依旧新鲜而血迹淋漓。我极力忍耐着,把心底的痛和恨隐忍成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进血rou,只待来日。 我想我要坚强,不可这般软弱。 皇上的病缠绵许久,时好时坏,难见起色,此事令后宫前朝均是人心惶惶,皆在猜测皇上是否能熬过此次大病。 如果他一旦驾崩,而储君人选又悬而未决的话,只怕会有一场波及整个国家的灾难。 这一年的冬天,就在这样的隐忍和煎熬中到来了。 那一日,小雪,万喜淋雪而来。 炭火烧得正旺,屋内又搁了两个大大的火盆,炭火“哔啵”一声跳,燃出更多的热气,月心揽了揽我身上的衣,只听到门外有急促的步伐响起,而我这别院有人来,已是格外稀奇。 于是月心掀了帘子出去,还未等她说话,我便听到来人的声音:“月心姑娘,奴才有要事求见王妃!” 万喜被领进来的时候,面色如雪,浑身哆嗦着,他豁然一跪:“皇上驾崩了!” 这时,我正插在白玉瓶中的红梅,突然手一颤,红梅落地,触目惊心。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不晓得这一日到来的时候我还是不免一惊。 我拢了拢长袖,缓和了神色,平平淡淡道:“知道了。”橘红的烛火照在一旁,灯光一跳一跳,漾漾的晕散开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暖光。照在人的脸上,隐约透着灯光的温暖橙红,我却未感动丝丝的温暖。 “师傅说,皇上有句话一定要带给王妃——心有灵犀之事,必要昭告天下。”万喜愣了愣,自然不懂得其中的奥秘,可我却晓得,我微微闭目,皇上的话在耳中回响:圣旨朕已经拟好,藏在太极殿金匾之后。 “嗯,你回去,告诉你师傅,他可以安心的出宫了。” 窗外天色暗如墨汁化成,小雪下得更大了,扑扑地打着窗纸,沙沙声安静入耳,也不知是几时了,月心低低在外头扣了两下门,我迷迷糊糊地转一个身,脑中陡地一惊,仿佛凉水湃头,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月心赶了进来:“王妃,大事不好了!万喜刚才来传话,宫中大乱,诸位皇子们在宫中争论了起来!” 我睡意全无,或许大家都在想帝心越发难测,众皇子盯着那位皇位之余也更加小心,将一切都放到了暗地里。而随着皇上身体的衰败,帝位更替,不可置疑地被放到了第一位。皇上这一去,宫内无人,皇子们更是作势,必定会趁势而上,而越是在这个时候,谁的手段更凌冽决绝,谁便能登上那帝王之位! “此事在百官中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现在朝中怎样?”我一边说着,一边由着月心穿衣。 这时,我听到门外有人说话:“朝中大人们连夜进宫,跪在太极殿之上,所求是由辰王出来主持大局!” 他么?我手心不觉拽进了拳头,咬了咬牙,看着门外跪着的万喜:“辰王可有什么动静。” “王爷陪在皇上金棺之前尽孝,未有任何动向。” 我冷冷一笑,是做出来给他人看的么? 我心中一颤,得赶快进宫才是! 我一边走出一别院,一边将披风系在胸前,一股子冷风出来,夹杂着雪花,劈头盖脸砸在我脸上生疼,我夺过万喜手中的缰绳,跨鞍上马,“我先进宫,你们自行想办法。”在无尽的夜色中回头看向灯火幽然的别院,天很暗,极尽目力也只能看到一个在灯光下有些扭曲的人影孤零零站在院中。 我默默收回目光,双腿用力一挟,城外,飞雪四溅,眼前一片雪色,连心肺都是冷的,我清咳了一声儿,奔跑在一条条街道上,夜风不断在耳边呼啸而过,却吹不散我盘据心头的郁结。若是晚了一步,这天下必定会天翻地覆,还是我这一去,让这长安城惊天动地! 前路会怎样,我不知道;命运会如何对待自己,同样不知道;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令我厌烦至极。我只晓得,我会把皇上的遗旨昭告天下,不忘他对我最后的嘱托。 德王与辰王,一步之间,赢了是天堂,输了便是地狱,万劫不复! 宫门口,已是高晗在等候,他一双老眼眼巴巴的看着我,他使了个眼色,毕竟是御前老人,没人再拦我,我裹得密不透风,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也不知高晗是怎么认出我来的,我瞟了一眼四周到那群身着铠甲腰配长刀的兵士,就知道必是出了大事,眼里是深深的担忧与关切。 高晗轻声而道:“左边的是藩王的亲信,这边的又是六皇子的亲兵。” 我冷冷一笑,慢慢驱马在高晗身侧:“他们的动作倒是快!” 我回头看了一眼宫门下那黑压压的士兵,看上去还一切太平的长安城,此刻竟已全城戒严,整座城池看不到一个普通百姓,只有一个个全副武装的兵士,看来皇城真的是要再次变天了。 而这次,无疑又是皇权之争。 今日皇宫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比平常不知严密了多少倍,尤其是延禄宫其戒备程度怕是连只苍蝇都休想飞过。 一路下来,我不记得自己究竟过了多少个岗哨才到灵堂,我随着高晗在一偏殿里歇息了片刻,听着他讲着宫里的局势,殿里烧了炭火,却不是很暖和,因为窗子有半扇是打开的,从窗子外面可以看到飘雪重重的夜空,雪比我来时又大了几分,如柳絮一般纷纷扬扬的从空中坠落,偶尔有那么几片飘到屋中,旋即化为雪水。 我穿过明窗,模模糊糊看见前殿里静静地躺着的金棺,还有某人沉着脸站在那里。我转眼看着红圈红红的高晗:“你怎晓得差万喜禀知我宫内情形,又怎知一定要我回宫。”我细细的打量着高晗,只觉得他比我想象的更加复杂,更加缜密。 高晗对着我深深一鞠:“奴才跟着皇上多年,皇上临别前让奴才带给王妃的遗言,奴才在宫中活了大半辈子,王妃想,奴才恐怕也猜到了什么。” 我挑了挑眉,“很好。”我站了起来,“你扶我去太极殿。” 高晗伸出手,我把着他的手腕,步步行走在这黑夜里,今夜没有风灯引路,也没有随珠引路,可我的眼睛好像什么都能看见似得,眼前以前逐渐明亮起来,我深深的抬头,看着头顶的那块金匾,“太极殿”三字,这后面之物,改变这王朝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