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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缙与士奇

    470W.|!_苸*tmn44f夺取松亭关的战事中,用间将卜万这个勇将除掉,守卫刘真衰老无为,果然叫陈亨和燕王里外合围,攻下了迁安。

    燕军攻下居庸关、松亭关这几处关隘,算是略定后方,燕王以迅雷之速度巩固了北平的安危,自他七月七日起兵起,直到攻下松亭关的七月二十四日,就藩宣府的谷王朱穂才奔回京师,向建文帝报告了燕王起兵之事。几乎与此同时,前方不断失利的战报接踵而至,尤其是怀来守卫宋忠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后,建文帝才意识到北边的形势的严峻。

    枉他这个质古的皇帝还觉得他那一套防备燕王的布置十分缜密,这些日子以来,还将精力转到文治上,他刚刚在地方上推行了省州并县,裁撤冗员的举措,地方同知、吏目、推官、丞簿等等,并巡检司、河泊所、水马驿,甚至还有盐课局、茶课司,一并省去,据说反响很好,算是减轻了人民的负担。

    见到战报,建文帝立刻召集群臣,商议对策。首倡削藩的黄子澄确实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当初制燕的种种安排都未能奏效,可见燕军的强悍。他和齐泰不约而同地主张出师北伐,而兵部尚书齐泰更是奏请公布燕王反叛的罪状,将他的宗室属籍革去。

    然而到底也是有异议的,有的大臣便不赞同:“燕王到底是叔父之尊,征讨之举未免有些过分,况且朝廷一年之内,连削五王,诸王震恐,也有被逼不得已之情——”

    这人话还没说完,却被齐泰厉声打断:“周、齐、岷、代、湘王,怙恶不悛,妄戮吏民,罪证确凿,削爵除名,难道不是罪有应得?”

    这个御史本来不想和齐泰争吵,但是实在忍不过齐泰的疾言厉色,居然道:“五王罪恶,的确罄竹难书,只是高皇帝有言,诸王若得罪,朝廷当遣人诫谕,再三不改,方交宗人府法办。敢问齐尚书,朝廷在削夺五王世系的时候,可有提前诫谕过?按亲亲之礼,天子当遣人岁时伏腊,敢问尚书,这伏腊之礼何解?”

    这话说出来,别说是齐泰,就是建文帝,脸上也不由得青一阵红一阵起来,因为这人没有说错,高皇帝为了让子孙和睦,曾在里说过,天子岁时要遣人存问诸王,以通亲亲之好,这就是伏腊礼的意义所在,只是建文元年,天子并没有行这个礼,反而将周王的罪恶辑录下来,公示给藩王们,如今被堂而皇之地问了出来,倒像是朝廷先没有做好一般。而新帝当年也曾在高皇帝面前说过:“以德怀之,以礼制之,不可则削其地,又不可则废置其人,又其甚则举兵伐之”,他如今确是直接跳过了前两步,废黜藩王,如今也要举兵伐之了。

    “好了,”建文帝终于忍不住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燕王都反了,还堂而皇之上书于朕,说起兵乃是要清君侧,这是指斥你们这群天天嚷着削藩的人,都是jian臣呐!”

    燕王似乎算好了战报入京的那一天,还抓了怀来的官员遣送入京,向皇帝上书,开篇就指斥“jian臣齐泰、黄子澄包藏祸心”,说自己被迫起兵,救祸图存,都是jian臣所害,不得已而为之,最后还不忘援引里的话,说:“臣伏睹有云:‘朝无正臣,内有jian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臣谨俯伏俟命。”

    “他谋逆起兵,还向朕要密诏,”建文帝怒火难以平息:“说要铲除你们这些jian臣,朕听谷王说,燕王鼓动叛兵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誓师发布的文书,朕这里也有一份,翰林待诏,你来读一读。”

    一个年轻而且敏捷的身影走上了丹墀,这人名叫解缙,是洪武二十一年的进士,年少才高,很得高皇帝的喜欢,但是为人有些恃才傲物,这份轻佻不被建文帝喜欢,不过因为是高皇帝遗留的人才,而且确实文采灿然,建文帝便授予他翰林待诏的官职,令他拟写诏书,算是人尽其用了。

    解缙的确是一副聪明相,有些人的聪明就是能从五官上外露出来,他的眼睛也经常飞快地转动着,就给人一种经常有所思的感觉,更有意思的是,即算是在念诵诏书,他的眼睛依然没有盯在一处地方,还是在不停地转动着。

    “我皇考太祖高皇帝绥靖四方,一统天下,并建诸子,藩屏国家,积累深固,悠久无疆。皇考太祖高皇帝初未省何疾,不令诸子知之,至於升遐,又不令诸子奔丧,闰五月初十日亥时崩,寅时即殓,七月即葬,逾月始诏诸王知之。”

    解缙念到这里,群臣哑口无言,而他看到后面的话,也不由得一顿:“又拆毁宫殿,掘地五尺,悉更祖法,以jian恶所为,欲屠灭亲王,以危社稷。”

    这一点就是燕王捏造了,因为“拆毁宫殿,掘地五尺”,其实是建文帝改修宫殿,将谨身殿改为正心殿,午门改为端门,端门改为应门,承天门改为皋门,正前门改为辂门等等——这些看起来根本没什么必要的改名,也让建文帝兴致勃勃,一如他调整官职名号。

    “夫幼冲行乱无厌,**无度,慢渎鬼神,矫诬傲狠,越礼不经,肆行罔极,靡有攸底,上天震怒,用致其罚,灾谴屡至,无所省畏。”解缙朗朗读下来,再偷眼去看皇帝神色,果然已经憋得通红了。

    燕王这是一点脸面都不给建文帝留,直接责骂他“行乱无厌,**无度”,导致上天震怒,降下灾祸来——这也是狠狠戳在了建文帝的心上,因为的确自新帝即位后,各地水旱蝗灾不断,京师还地震过一次,甚至大内文华殿、承天门和锦衣卫的武库都接连失火,不知所由。甚至不久前寝宫闹鬼的传言也甚嚣尘上,就算闹鬼这事是谣言,但是有一个异闻却无法解释。

    之前江都郡主专门买了鹰犬来,说是在她的寝宫里看到了狐鼠,但是放了鹰犬进去,又什么都不能捕获,而皇太后就默许郡主这般胡闹,倒像是确有其事一样——江都郡主虽然嫁到耿家,但是和仪宾不睦,以给高皇帝服丧的名义住进了宫里不回去,实在不成体统。

    燕王给朝廷的上书和告谕将士的文书是截然不同的,谋逆之心,的确是路人皆知,齐泰此时要夺爵,诸臣就无可辩驳了,所谓“名正言顺”,按齐泰的说法,就是“明其为贼,敌乃可克”。

    很快朝廷就达成统一,燕王谋逆,罪无可赦,不过讨伐燕王的诏书要公示天下,这诏书里,一要明示燕王谋逆的罪过,二要标明朝廷铲除叛逆的决心,三要赢得人心名分,这样算来,其实就是檄文——而自古檄文,非才子不能遣词用句,像汉末陈琳一篇讨伐曹cao,骆宾王一篇,无一不是铺张扬厉、流传千古。

    国朝若论才子,非解缙不能称之,说实话,看不惯解缙的人多了,但是没有一个能在他的才华上面说事,群臣不由得都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连建文帝都微微点头,示意左右捧来笔墨,服侍他草书。

    这一刻解缙感到了得意,感到了胸胆舒张,一逞所愿的痛快,他不由得想到了服侍在太祖高皇帝身边的日子,虽然得高皇帝爱重,但是他同样感到,高皇帝豢养他,不过是豢养犬马一般,有一日,在大庖西室,高皇帝看到他草拟的诏书,十分中意。忽然心血来潮,对他说:“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让他写对为政得失的建言。

    解缙即日上万言书,援笔立就,的确指明了洪武朝为政的几处弊端,然而他是个极聪明的人,想起叶伯巨、张来硕、李饮冰的前车之鉴,知道皇帝圣心难测,说是诏求纳谏,然而真正戳中了皇帝的错处,他一定大动肝火,处以刑罚,为了不祸及杀头,解缙聪明地改换概念,说“天下皆谓陛下任喜怒为生杀,而不知皆臣下之乏忠良也”。

    他又违心地为皇帝开脱,说高皇帝的经是“好经”,只是叫臣下百官给“念错了”,所以高皇帝览他的万言书,连连称他为才子,但是他的万言策却没有见用,如今的官儿也不过是翰林待诏罢了。

    如今他当庭草书,天子与百官静待,倒是好比那贵妃捧墨、力士脱靴的李太白了,右手举起中山兔颖,向五花笺上,手不停挥,须臾片刻,草就诏书,等呈送建文帝案前,只见字画齐整,并无差落,而文采可观字字珠玉,不由得大喜道:“果然好文采!才子之名,不虚传也!”

    当堂念诵一番,诸臣尽皆称赞,然而左班文臣里,却有一人愀然不悦,出班奏道:“此书生之言也。”

    方孝孺并不喜欢恃才傲物的解缙,认为他性饰浮躁,文人无行。又道此次出师北伐,是名义所在的平叛之举,不需要用一篇檄文搏天下人的瞩目,而建文帝素来深信他,见他说的有理,便道:“从卿家之言,重拟一篇罢。”

    于是翰林院的修撰,呈了三份讨伐诏书上来,都是按照方孝孺的意思,用词斟酌,平和中正,但是却体现了朝廷的决心,建文帝从中选了一篇,布告天下——

    邦家不造,骨rou周亲屡谋僭逆。去年,周庶人橚僭为不轨,辞连燕、齐、湘三王。朕以亲亲故,止正橚罪。今年齐王榑谋逆,又与棣、柏同谋,柏伏罪自焚死,榑已废为庶人。朕以棣于亲最近,未忍穷治其事。今乃称兵构乱,图危宗社,获罪天地祖宗,义不容赦。是用简发大兵,往致厥罚。咨尔中外臣民军士,各怀忠守义,与国同心,扫兹逆氛,永安至治。

    诏书下了,朝廷该议论的就是领兵平叛的大将了,这都不在解缙的考虑中,回到翰林院的解缙,着实抑制不住心中的郁愤,不过他却不能在翰林院里发出来,因为方孝孺是实录总裁官,他这个待诏修撰,还是要在别人手下干活的。

    好不容易熬到时候,解缙从翰林院出来,远远看到自己的家仆,然而忽然从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缙兄,是要家去吗?”

    解缙回头一看,不由得笑道:“士奇兄,这时候不家去,还能去哪儿呢?哦,我倒是忘了,士奇兄孑然一身,还未有家室呢。那就去我府里,咱们小酌一杯,如何?”

    虽然杨士奇要比解缙大两岁,但是解缙是洪武二十一年的进士,官场身份更大些,况且解缙如今业已是待诏,比杨士奇这个编外人士身份贵重地不知道哪儿去了。不过解缙和杨士奇如今打多了交道,发现杨士奇此人,不仅有学,而且有行,便放下傲气,也主动交好起来。说起来解缙狂是狂些,识人之明倒是有的,他能看上眼的人,着实不多。

    两人到底也没去解缙家里,而是携手去了东市酒楼里喝酒去了。

    因为文官此时没有轿子坐,骑马入市肆又不方便,所以干脆步行,一路上市肆繁华,倒也解去了解缙许多不悦。

    只不过还未到秦淮河畔的酒楼里,解缙忽然身上一重,一个七八岁还流着鼻涕的孩童撞了他一下,然而根本没有致歉的意思,从地上捡了鞋子又撒开腿跑起来,边跑边道:“不要轻,不要轻,燕入人家天下宁!”

    解缙一身新做的袍子,从翰林院出来刚换下,结果就沾了这孩童身上的许多灰,顿时叫他有些心疼了,停住了脚步掸来掸去。

    一旁的杨士奇见他这模样,不由得若有所思起来。然而这一条巷子里,很快又来了一帮孩童,欢喜雀跃着与他们擦肩而过,年纪小的手里抓着又红又大的枣儿,年纪大一点的,用袍角兜住了枣儿,嘴里也不住唱着歌儿,然而末了又一起叫喊道:“不要轻,不要轻,燕入人家天下宁!”

    这一回解缙和杨士奇全都听得清楚了,神色不由得一变。

    这是什么童谣,什么叫“燕入人家天下宁”?他们如今最能联想到的,可不是低飞的燕子,而是北方的燕王,这童谣谶言在暗示什么?

    自古童言谶语无端流行,都会预示一件大事的发生,诸如改朝换代、天灾人祸等。谁也不知道这样的童谣是从哪儿发出的,源头在哪儿,但是传唱起来,就十分迅疾,而且表示,这童谣里的应征也快要实现了。

    历史上第一条传唱的谶谣,应该是周王朝末年的那首“檿弧箕服,实亡周国”了,记载,西周末年周宣王在都城镐京大街上听到有一群儿童喊:“檿弧箕服,实亡周国。”周宣王大惊,以为“檿弧箕服”的人要造反,命令统统抓起来杀掉。当时有一对正在卖山桑弓和箕木制箭袋的夫妇为逃避追捕而跑到城外,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女婴,觉得可怜,就收养了下来。这对夫妇逃到了褒部落,这个女婴就由褒族人养大。她正是后来“烽火戏诸侯”的褒姒。

    又有许多著名的童谣谶言,比如汉成帝时民间有童谣传出:“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汉嘉鸿三年,汉成帝微服出巡,常与富平侯张放一起,自称富平侯家人。他在阳河公主家作乐,见到能作“掌上舞”的舞者赵飞燕,赵家姊妹入宫,恃宠而骄,参与杀害皇子,谋害皇孙之事,这童谣里每一句都得到了应征。

    唐僖宗年间,长安流传一首童谣:“八月无霜塞草青,将军骑马出空城。汉家天子西巡狩,犹向江东更索兵。”当时正值黄巢作乱,唐僖宗整日闷闷不乐。听到这首童谣,虽不太明白意思,却知道不太吉利。第二年,黄巢军渡长江,跨淮河,占领洛阳。而后西进潼关,占领了这座长安门户。果然唐僖宗向西南逃往成都。

    这些童谣谶言因为来历古怪,而又应征明确,所以历来为统治者所忌,因为如果纵观童谣出现的情况,就会发现,这些谶言大体呈现出乱世多,盛世少;王朝末期多,王朝早期少的特点。

    解缙和杨士奇熟读书史,自然知道这些谶言都是需要警惕的,两人不约而同都奔起来,抓住了这群还未跑远的孩子。

    “是谁、是谁教你们这歌谣的?”解缙揪住了一个年级大一点的孩子,见他挣扎,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二两银子,威逼利诱道:“你告诉我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我就把这银子给你,若是你不说,我就将你送去官府,这歌谣可是不能想唱就唱哩!”

    这孩子三下五除二地说了,道应天城外内河港口那里,有停泊的船只,船上有人给他们发大枣,只教他们跟唱这歌谣,他们也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不过船只已经停泊了好几日了。

    解缙和杨士奇便知道,这童谣的来历居然叫他们探知了,而且他们断定,这童谣应该是人为传教的,这人应该就是别有用心之人,而且很有可能是燕王那边的内应或者探子。

    “燕王谋反起来,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解缙和杨士奇听闻此事,哪里还有心思去酒楼,立刻折返去了应天官署报告这条重要的消息,府尹倒也十分重视,立刻差遣兵马指挥出城去了港口。

    然而一行人浩浩荡荡杀过去,却不知道早已有人通风报信了,到地方的确发现了几艘载货的船只,然而详细问询下来才知道,几天前有一伙人来了这里,出钱租了四五条船来,说是买卖货物,有许多筐枣儿,倒像是玩耍一般,每日只召集孩童群小来,全都分发了,附近的船家,也不知这些人具体是在干什么,也不知这些人什么来历。

    兵马指挥正在盘问,忽然听到有人喊道:“快看,那里走脱了一只船!”

    众人抬眼望去,果然看到空阔的江面上有一艘孤船,航速也不快,但是方向却朝着北面行进着,这边指挥带着人也立刻跃上了一艘船,追逐过去。

    江面一直有一层薄雾未曾散去,所以等到他们追上了的时候,才看到这船是个空船,这才反应过来是叫人家耍了。等回到府衙,府尹大人会同河泊所和沿海卫军再次追击的时候,早已经人影都无,什么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