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隔帘语乐春夜暖 强瞿花摘错予人(中)
“是不是惊扰到先生了?”只听那脚步深由远及近,走回水廊,最终站定在露台的竹帘前。 现在已然接近亥时,这个人怎么去而复返?如果是被常侍看到二人深夜会于此地,那便是成了一个疑影儿,最后说也说不清会惹上什么麻烦——因为这个人是中山王。 可不知怎么的,葶苈心中有一种矛盾,不知道是怕自己会惹上麻烦多一点,还是怕那人听出是自己的声音,出于好意也会立刻离开,所以迟迟也没有说话,就那么盯着投影在竹帘上的人影。 透过竹帘间的缝隙,虽看不清彼此的脸,但从中山王影子的外形可以判断出他已经多加了一件秋衣。 两人隔帘对立,许久也没有说一句话。 “想是打扰到先生雅兴了,在下告辞。”中山王似乎有点怅然,他心中大概是知道因何原因帘中之人是不太愿意跟自己说话的。说罢,掉转头离开了。 野阑俱寂,只听帘外流水淙淙,不禁让人心乱如麻,这一不言不语的举动,想必是伤着那个隔帘问询之人了。那淙淙水声入耳,在葶苈听来仿佛幽夜中的一调决绝词,瞬间让这个转身离去的身影变得如此灰心而落寞。 葶苈心中不忍,忽然被从这流水声中得到一丝灵感。 于是击筑,弹的是刚才《风雨》中的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中山王隔帘微微一停。然后继续向前走了。 葶苈有些许着急,或许中山王是以为自己见他走了,才得以继续击筑。那么这样便误会了。于是又快速连击了两此此句。 就那一瞬间,只见中山王停下了,然后转身折了回来。 “先生筑音中所言见之就欢喜的君子,是指在下吗?”中山王回到帘前问到。葶苈心想,这中山王,果然不如白日所见之状,实质是个悟性极佳的人。 葶苈,微微在脑中一想,转调了一曲《淇澳》: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那人闻之笑言:“先生这是抬举我了,实在是担当不了。先生以旋律回复我,莫不是不方便说话?” 这人果然是胸有丘壑,应变、悟性都是极佳,想到这里,葶苈突然觉得这个以音代说,实在是个可行的方式,于是又想了数秒这次是《少司命》中的一句: “入不言兮出不辞。” “想必是先生是有难言之隐,也罢,刚才听闻先生一曲《风雨》,宛转悠扬,倒是叫我想起好多事来,若是不方便交谈,不知道在下可否留于此处听先生击筑?” 葶苈立马正想如何邀请他,没想对方主动问了,于是马上答了《鹿鸣》中那句:“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那么再下便厚颜留下了,”只见中山王缓缓于石地上落座,葶苈便隔着帘子递出了一个垫子,示意让他坐在垫子上,中山王见状,接过了那块垫子,抱拳道谢,“多谢先生。” 然后葶苈开始击出一些零散的小调,这在演奏时多半是场前试音,或者是间中等待的意思。 “先生可是问在下想听什么。” 听到这,葶苈抱着筑走到一盏六角灯前,调了调角度,让自己的影子恰好能落在帘子上,然后点了点头。 “先生与在下,同是深夜未眠,不知先生是为何?” 中山王只听帘中筑音传出,是《关雎》中的一句:“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原来先生是求而不得,在下也是,不过不知道先生求的是什么。” 葶苈,想了一想,嘴角不禁微微上扬,乐者遇知音,是人生的一大幸事,葶苈微微一想,一整首《卷耳》从筑间流淌而出: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先生是在思念意中人,呵呵,自古雅乐皆从情爱者而来,夜深不寐也多从忧思者而来,不过先生好风月,在下却多愁苦。不知道先生能猜到我是求什么吗?” 葶苈这时想起了一个典故,来自《渔父》,说的是屈原被放逐时,在江边与一位渔夫的对话。彼时也有人把它改编成曲。在长安也曾流行一时。 于是击筑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先生博闻强识,好乐如此,不管雅乐小调,信手拈来,而能一调中的。在下佩服。” 葶苈接着击筑,任然是《渔父》:“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人生天地间,恩怨纠葛,前尘际遇,谁能得太平。” 葶苈并未转调依然是《渔父》:“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先生之意是叫我不在意这些事?可人言终究可畏,世态炎凉,且又有几人能看透呢?如同在下,如过街之鼠,尘世阻滞太多,不能自在。” 葶苈动作很大的摇了摇头,好让对方看清自己的影子,表示自己不同意。立刻转调《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先生之意,在下明了,如醍醐灌顶。是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又有几个人会真正在意别人所思所求呢,不可能让所有的人都理解你,而理解你的人,又不需要你多言。是在下自己糊涂了。” 只听调子一转,貌似这样的沟通已经非常顺畅,丝毫不受旁物的影响了。 “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九歌·云中君》) “先生这一句,谬赞了,同时也谢谢先生关心。我这样的人,本不是不该劳心忧思这些事的,我只用小心处事就好。” 中山王只见帘上之影摇了摇头:“先生是说我太客气了?”然后只见那影子又点了点头,一调《少司命》又从帘中传出:“哀莫哀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先生不怕?是乐意交在下这个朋友?”这一句,葶苈出了听出感激之外,却更加心疼眼前这个已经年近不惑的藩王,作为一个藩王,本是巴结之人众多,但这个藩王,却因为不是自己决定的前事,落得如此寂寞。 葶苈奏了一曲《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那先生可愿出帘畅谈?”听到对方这样问到,葶苈着实有些为难,为难的并不是自己,而是父亲。但是不见,又怕对方难过。此时此刻,不知为何,葶苈实在是不想那个人难过的。 许久没有筑音传出,想必中山王,是心中有些焦急和失意,因为这明摆了帘中人是在思考着得失后果。一阵夜风吹过生凉,所以他的哮症在内外双因下,有点发作起来,呼吸开始急促起来。然后开始全身摸索,寻找着什么东西。 葶苈见状,知道他的哮症又发作了,可能是在找自己送给他的那个药囊,但是显然,这下出来并没有带在身边,当下有点落寞,原来,自己的东西对他并不是那么重要的。所以他根本没有贴身收着。即便是能应急。 “对不住…在下有些不适,刚才有个小友,送了在下一个药囊,可以缓解症状,可是没想到循着琴声出来的太急,并没有带在身边。以病躯唐突先生了。” “小友?”葶苈心想,原来对方对自己还是在乎的。顿时心中温暖,但是自己身边没有药材,怎么才可以缓解他的症状。着急之下,看了看手中的筑,突然想到辛丹送给自己的那盒羊脂膏在身上,里面有薄荷。然后隔帘将那个银盒子递了出去。抬手做了一个将药膏涂抹在人中上的姿势。 中山王接过那盒羊脂膏,看懂了葶苈的意思。涂抹好之后,只觉一缕凉意入肺,他端详了盒子许久,仿佛有什么事,过了他的脑子,而这件事,也让他的心里顺畅了很多,说到:“看来先生并没有真正避忌我。我想,我和先生能有再见的一天。不知道先生喜欢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来日必报先生赠药之恩。” 葶苈摇了摇头,不过也想开个玩笑,于是击筑了一调《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看来先生是没有拒绝了。想不到先生还爱说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先生是认了在下这个朋友了。那先生说说喜欢什么?” 葶苈想了一下,然后接下自己的君子佩递给他,上面雕着一朵强瞿花。 “如此美玉,在下可是送不起。”中山王似乎会错了意。 葶苈摇了摇头,左手抬起做捧玉的姿势,右手指了指左手。示意让中山王好好的看看玉。 中山王这才看到玉上所雕刻的强瞿花:“百合好养而香馥,只有清白二色,其色正者,可谓之强瞿。百合,百年好合,多是形容新婚的,不过先生是想说,我们的情谊也是如此吗?” 葶苈点了点头。中山王又说到:“明日一定答谢先生之恩,一是为了赠药,二是为了先生厚谊。时候不早了如果被人发现,那么便是给先生惹麻烦了,明日相见,告辞,多谢先生。” 葶苈在帘后望着那人越走越远,心里顿时觉得两个刚刚相识的人,在这样的状况下,也能沟通得宜,不能不说是靠着一点灵犀和一种潜移默化的缘分。而这个人心中的忧思,也让自己生怜。 如若不是为着父亲,必然是邀请其秉烛夜谈,但是目前的情况也只好作罢。他的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相知的默契,忧的是那个自己不知怎么就在意起来的人,最终还是误会了。 (因为一个朋友的意见,从这章开始会在作者的话里对有一些诗句典故和生僻字作一些注解,方便大家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