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荆轲
在函谷关暮色沉沉中,先君已薨,在此非常时期,商君严令诸位臣工将士秘不发丧,隐不举哀,百十人马队行动如常,昼夜兼程赶回咸阳。 太子嬴稷敕令函谷关守将司马错,立即封锁淆函官道,不许山东列国商旅出入。 秦公遗体被运回王廷后,商君和太子嬴稷将国中大小事务安排妥当,在秦都咸阳隆重发丧,向国人宣告国君不幸逝世的噩耗。 整座咸阳城陷入无边的悲伤呜咽,宫中处处边插白旗,万千民众披麻戴孝,大道两旁,排列着各县民众自发抬来的三牲祭品,牛头羊头猪头,都用红布扎束着整齐的摆在道边石板上,饼果rou食,连绵不断。咸阳北门到陵园的十多里官道上,祭品摆成一道长河。 次日正午,庄严隆重的送葬马队开出咸阳北门,前头千百步军高举大祭白幡,中队并行六列王族子弟扶着秦公灵柩,两侧红衣巫师披发执剑,低沉悠扬地念着高蹈祭文,后阵紧随着百十辆载满兵马陶俑大车。 太子嬴稷一身白衣,托着公父牌位缓行棺椁之前,嬴政和嬴过跟在后面,嚎咷痛哭。 商君手执穆公祖剑,白马相送,身后跟着上大夫景监和国尉车英,巨大的黑木棺椁好像浮动在乳白色的大浪中,在官道之上前赴后继,久久不绝。 孝公陵园选址在栎阳郊外,这是他加冠执政的地方,这是他强国之梦开始的地方。 一时间天色灰蒙,下起小雨,漫山遍野涌动着白衣人群,举国上下呼应着激昂悲壮的哀乐。 百里远的漫漫栎阳,在老秦人撕心裂肺的哭号声中,走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灵车被万千民众簇拥着抬上莽莽苍苍的陵园时,风吹云散,细雨停歇,顷刻间红日高照。 下葬的时候,嬴过哭得很厉害,他想起在当年入魏为质时,兄弟俩在祖父书房里告别的场景,祖父用他一生实践着大道公行的治国信念,用他所有的年华和精力造就出这样一个在西部崛起的秦国,足可谓大哉秦公! 送行队伍从墓地归来,举国沉浸在悲痛之中,无论大事小事都被搁置一旁,秦人此时需要缓缓。 太子嬴稷回宫后没有着急要马上继承君位,他待在自己的太子府哪儿也不去,他想以静制动,还要看看国中对他的继任有没有别的看法,关于登基的事让别人提出来是最好的。 商君回府后,莹玉为他宽衣时察觉到他有些身心俱疲,便有意想找些乐子让他放松放松,百媚娇柔地将他拉到书房里安坐,然后取来一只古琴,端坐在对面开始调试琴音。 卫鞅在秦国施展抱负,使得弱国骤然崛起,得千古商君之名,足以向天下人炫耀自己的才智和功业,对此功成名就,他是心满意足地,在旁人的眼中他始终是一个尽公不顾私的无情变法者,纵使变法冠以‘无情’之称,他也满不在乎,只为自己能得到秦公和莹玉之心而感到无比膨胀。 年幼丧失双亲的他,总以‘上天夺命,谁能奈何’来自嘲,加冠成人之前他曾受过多少磨难,而今集大国尊荣于一身,本该笑傲凡间江湖,却在秦公薨逝后怅然若失,他此时深深地陷入到对自我的解剖。 绕梁悦耳的琴声悠悠响起,卫鞅根本没有心思聆听,这种失落感源自于秦公临死前所说的那一番话,他隐隐记得,秦公对太子嬴稷多遍叮嘱,让他记住‘嬴稷可扶,则扶,若不可扶,商君可自立为秦王。’这句话。 卫鞅本以为他和秦公两两相知,可当他听见这句话后才真正明白,秦公的确知他卫鞅,而且秦公也让卫鞅觉得自己知秦公,但也仅仅是觉得,嬴渠梁的心思不可量也,此话一出无疑就是他卫鞅的催命符啊! 莹玉见卫鞅心不在焉,停下扶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摸了摸自己愈发鼓胀的肚子,嫣然巧笑: “夫君,肚里孩子闹腾着要出来,估摸就在最近几日。” 一提到孩子,卫鞅即刻醒悟过来,走到莹玉身边,揽着她的腰肢,将耳朵靠近莹玉大肚腩上倾听起来,随即立直身子朝门外拍了拍手。 不到半响,外面走进来一位高大威猛的剑士,正是墨家解除对秦国变法误会后给他派来的贴身侍卫,墨家第一脉术高手荆南。 剑士荆南原是楚国逃奴,后来拜入墨家,潜心修炼成为墨门第一脉术高手,深得巨子赏识,跟随卫鞅后更是侠肝义胆,忠心不二。 卫鞅看着荆南突然弯腰行李,这让他倍感惶恐,正要开口阻拦,却被卫鞅的话抢先: “鞅有一事想求,还望荆兄定要办到!” 荆南格外吃惊,往日商君吩咐事情总是干脆利落,现在却这般繁文缛节,顿时让他觉得商君所托之事重大,目光镇定地细心听着。 “我孩子不日将会出生,劳烦你将他带往齐国墨家总院,就当做是自己的孩子抚养。” “这、、、、、、” 荆南诧异万分,思忖片刻想明白此话深意,已猜出商君可能会遭遇不测,才会有此番嘱托,毕竟变法得罪的人太多,秦国王廷想要制他于死地的人一抓一大把。 “荆兄只管说答应与否?” 卫鞅见他默不作声,用无法回绝的口吻询问道。 “商君放心,荆南此生定不负君之所托。” 听见荆南答应下来,卫鞅总算舒了一口气,却听见背后莹玉轻微的啜泣声,悲戚的声音传来: “鞅,孩子闹腾得厉害,估计是个男孩,你给取个名字吧!” 说出此话,莹玉显然知道卫鞅心中打算,隐约明白留给他们的时日恐怕已经不多。 卫鞅沉吟半晌后,悠然说出一个字来:“轲。” 莹玉脸上泪水漫到嘴角,从后面紧紧抱住卫鞅,喃喃说道: “咱们的孩子以后就叫卫轲。” 卫鞅抓住莹玉双手,缓缓地闭上眼睛,痛声说道: “不、、、、、、孩子不能随我姓,他应该姓荆,叫荆轲。” 正在此时,荆南心下担忧,弱弱地问了一句: “商君,不如由我现在就护送你们离开秦国,以免遭氏族们的毒手。” 卫鞅摇了摇头,苦不堪言地开口: “深彻变法流尽了秦人的血,现在它真需要我的血来偿还,变法需要我留下,所以我不能走。” 说完,他转身怀抱着痛哭的莹玉,附到她耳畔说: “你会陪我留下来么?” 莹玉在他怀里坚决地点了点头。 数日后,太子府里的桌案上摆着一卷奏报,嬴稷正在皱眉细读,看出这卷痛心疾首的竹简绝然是煞费苦心敲打出来的。 奏报中只提到卫鞅刑杀峻急,却回避秦国变法成败,将天下皆知的商鞅变法说成先君新政,非但为他们不触动新法找到一个很妙的切口,而且表明世族力量志在复出而并不想推翻新法的意图。不想复辟只想复出,就容易获得他太子嬴稷的共鸣首肯。 当然,在这个谋略的背后,显然是认为嬴稷也对卫鞅有着不满与戒惧。匿名奏报中还隐隐透露出对他的胁迫,当真是用心良苦! 更奇怪的是,他们匿名上书,竟然采取刺客游侠式的秘密呈送,分明是在做初步试探,万一失算,使他这个新君也逮不到确实的证据。 太子嬴稷心中当然明白,这些联名奏报的人无非都是老氏族,既然他们对太子嬴稷登基没有别的看法,满足他们复出的条件,他这君位必将坐得更稳,想到这里他便下定决心次日继位。 次日清晨,刚刚举行完嬴稷的即位大典,商君就将辞官书交给国府长史,由长史递交给秦国新君。 商君明知道自己已经走不脱,他递上辞官书只是还想在试探一下新君嬴稷对他的看法。 嬴稷登基之时指名道姓让甘龙、杜挚和公孙贾等一班老臣复出参与国政,而且言明秦国将世代守护新法不得变更,只此一点,商君隐隐看出新君的路数,他在坚守新法的同时,会按照嬴渠梁隐喻的意思走,那便是变法已成,商君不可留。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果不其然,商君的辞官书一到新君手里,便石沉大海! 新君嬴稷继位三日后,商君府大喜,他的孩子呱呱坠地,嬴过前去拜贺,师生两人彻夜长谈,各自说出不曾对外人说过的心底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