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惑心
此时旭日高升,这密密林间,却仍是一径幽浓,仿佛时间也为之凝滞了。 皇帝咬牙看着这长跪于地的锦裳少女,欲要发怒,却觉得胸腑之间竟被一种莫名痛楚充盈,只是沉默无语。 少女跪得直挺,素颜之上黛眉深蹙,却不知心中有几多悲苦…… “罢了。” 皇帝咬牙迸出这两个字,转身拂袖而去。 日光透过树阴脉脉而入,在宝锦的眼中反射出潋滟波光,她朱唇微挑,勾起浅浅弧度,虽然青涩,却已有着魅惑天下的邪意。 她仿佛在为自己的演技和手腕而暗自快意,然而皇帝那飘逸孤寂的身影,却牢牢印刻在她的眼中—— 这个冷峻而深情的男子,念念不忘的,是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过往,然而时光荏苒,任何美好的人或事物,都会变成镜花水月。 情何以堪…… 不期然的,她的心中浮现那幽深冷戾的一眼,下一瞬,心间也为之一痛—— “我这是怎么了?” 她有些惶惑,又有些明悟地低喃道。 ***** “小姐何苦去顶撞皇上,这般灰头土脸的,真是吓了我一跳……” 季馨一边以栲栳拍打着宫裙膝上的灰尘,心有余悸地细瞧着袖口的破污,一边不无忧虑地说道。 宝锦刚刚沐浴更衣,一身雪肌被热气熏得微粉,她正将罗衣轻束,听着这一问,却全无忧愁,只是一径浅笑道:“我是故意的。” 季馨只觉一盆冷水从头顶泼下,“这是为什么?” “因为……赝品,永远也比不上真人。” 宝锦一字一句的低喃道,仿佛雪翳窗前,梅斜道旁,怎一个冷字了得。 “他虽然对我亲厚,隐约之间,却是把我当作年少时的皇后,把我当成她的影子,然后爱我,宠我。” 宝锦托腮而坐,笑吟吟的仿佛全无忧愁,那灿若晨星的眸子,终究露出点点凄然。 “就算他把我当成举世无双的珍宝,却又如何呢?我在他心中,永永远远都不可能超越皇后,这样的宠爱,真是太不可靠……” “那小姐这样惹怒他,却又有什么玄机?” “无非是欲擒故纵而已……” 宝锦一挥罗袖,仿佛要将这些愁绪都通通赶走,她飒然轻笑道:“帝王之类的人物,看多了唯唯诺诺之人,我这一次大胆冒犯,却又没有把事情做绝,在他心里,我必定是独一无二的……” “这样,即使对上皇后,我也有几分胜算了。” 她虽然说得自信,心中却在暗暗自问:这一次兵行险着,到底值不值得呢? 答案很快便昭然若揭。 掌灯时分,乾清宫便派人来请,道是皇上今日性子不好,只有玉染姑娘才能服侍得尽心。 宝锦轻启殿门,翩然而入时,只见皇帝一人独坐,殿中烛光朦胧,照不见他的喜怒。 “过来。” 宝锦依言走近,皇帝指了指玉砚,低声道:“磨墨。” 上好的湖笔蘸了浓墨,笔走龙蛇之下,竟是威仪天成的赫然语句。 宝锦偷眼一瞥,纤手不禁一颤,墨汁飞溅,险些污了皇帝的袍袖。 “你很惊讶,是不是?” “陛下虽然严词斥责,却也是堂堂天朝上主,骤然降下这雷霆之怒,却要南唐国主如何应对?” 皇帝听着这一番可说是大胆的劝谏,却是漫然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南唐人心怀叵测地屡次行刺,朕意已决,再无更改。” “可是其中有所蹊跷……” 宝锦急道。 “你是说云阳侯?” 皇帝低声笑了,深深叹道:“即使有所蹊跷,也顾不得了,宫宴之上,南人太过嚣张,这笔帐先收回来,再整治后宫不迟。” 他说话之间,已收了最后一笔,浓墨淋漓,瞧来触目惊心。 “用宝吧!” 皇帝一声令下,自有掌印太监颤巍巍捧上玉玺。 皇帝看也不看,径自朝着宝锦吩咐道:“你来。” 宝锦接过那温玉大玺,双手握住,朝着圣旨的黄绫,用力盖下—— 不知是因为吃力,还是因为心惊,那鲜红朱砂印章,盖得有些歪斜,朱红之上,沉黑的墨迹仍闪着微光,那大大的“征伐”字样,在灯光下渲染得越发殷厚了。 二月初六,皇帝御驾亲征,万军南下,朝着六朝古都的金陵而去,独据江南半壁江山的唐国,顿时陷入了风雨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