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不败神话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本是成竹在胸的萧铭瑄自回到中军帐中,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大唐士气已堕,萧铭瑄强撑着下令鸣金收兵,一切军务交由王老三岑商和萧云商议来应付,他心神一直绷紧,满脑子都是林先自戕的那一幕。 头一次跟林先有交情,是运粮途中奔袭阿勒苏一役。当时林先不论军衔爵位都比他要高,但仍旧按着薛华的吩咐,全力配合,没使绊子。而后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少,二人同为薛华手下先锋,战场上彼此配合,愈发得心应手。 萧铭瑄也知道了,林先虽是林氏子弟,身上却没有世家子弟那种倨傲,骨子里很是随和。也或许是久在塞外,他打心眼儿就不愿意回长安。 征西战后,林先为薛华手下一把提起的将官,留在于阗城,提升飞速,是安西四镇最年轻的镇抚使。 固城公主入土蕃,也是他奉命率军护卫,代表薛华送给萧铭瑄密信,安西四镇对陛下忠心耿耿,储位不变,忠心亦不变。 今日,眼睁睁看着他拼尽全力扑向刀口,明知是林先被仇恨蒙蔽了心神才会导致前锋营冒进,萧铭瑄却当真怪他不起来。 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他不该把前锋营交给林先,亦不该让林先率军在前,而应该留林先在后军策应的。 这样,就能保住林先性命,还有那半数枉死城中的士卒。 他们从开始深陷敌营,只肯厮杀送命,无一人求饶。铮铮铁骨,让城外唐军潸然泪下。林先在所有唐军注视下选择自戕,也全了他的忠义,令人敬佩之余,也生出骨子恨意不甘,和对萧铭瑄的疑虑。 “老爷,林将军的事您还得拿主意,不能再等了。”侍剑跟着萧铭瑄六神无主,侍画不在身边,萧云回来便知情况,着急谏言。 “拿什么主意?莫不是要我治他冒进之罪?”萧铭瑄整个人缩在椅圈中,眉目隐入烛火的影子,看不分明。 “隆尔逊已在此战中露脸,城中许多人都认出他来。接下来还按计策进行,不用调整么?”萧云使了个颜色,示意侍剑去请李幼玮,自己口中不停道:“前锋营损伤过半,其余诸营皆有阵亡者,小的虽请经略统筹,但到底得老爷定主意。” 萧铭瑄嗯了一声,“你们拿主意吧,用印你自己来,让我歇歇,让我好好歇歇。”他不再抬头,起身拐进内帐。 萧云心知此时不能多说,只能自己写了条陈,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才取了萧铭瑄印金,盖印发出。 李迁伤了右臂腹部,失血不少,军医已经为他接骨止血,包扎完毕。他喝了药后,有些发热,已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李幼玮不放心,在李迁帐中多留了会儿。待军医确认李迁性命无碍,才和侍画一起离开。 方才走出不远,就瞧见侍剑急匆匆过来。李幼玮此时还不知唐军战败,却也知道,能让侍剑神色慌张,定和萧铭瑄有关。 “姑娘,林先将军战死,老爷情绪不对!快回去看看吧。”侍剑好歹知道不能传开,翻身下马后凑到李幼玮耳边低声说清,焦急道:“萧云急得不行,军务都是他代爷处置的。我跟了老爷这么久,头一次见他这般六神无主,仿佛剔去了骨头。” 李幼玮心内一紧,劈手夺来马鞭,“我这就回去!” 各营副将在账外和萧云说完情况,岑商拧着眉毛统计阵亡人数,均是噤若寒蝉,不敢弄出大的声响。 李幼玮稳了稳心神,下马后问道:“如何?” 岑商心下长舒口气,“姑娘,此战我军阵亡九千余人,伤万余,重伤千余,如今是刀斧营阵列于前,和固山营一起防备土蕃袭营。前锋营将军林先冒进阵亡,现由副将杨梦梅处理事务安抚士卒。我军粮草足够,但兵力损失不少,还得尽快调军驰援。” 他条理清晰,点明林先一事不能不定论,让旁的将军顿时松口气。 李幼玮抿唇,萧云知她还不清楚具体情况,言简意赅讲毕,为难道:“姑娘,再不定夺只怕军心不稳,小的位卑言轻有心无力,着实无奈得紧。” 他是宦官,只能充作萧铭瑄贴身侍从,便是军功无数,也无从提拔。 李幼玮复杂地看了眼寂静无声的中军帐,心下飞转,让自己声音显得极为稳定:“前锋营将军林先因私怨冒进,致使前锋营半数五千士卒陷入疏勒城,折戟沉沙无一生还。不听军令冒进之罪不可隐。但林先阵前英勇就义,阵亡将士死战不降,亦为功勋。一功一过不可相抵,罪应罚,功应赏。暂罢林先前锋营将军,降为前锋营校尉。此战功劳我会请陛下旨意,另行封赏。”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各人松口气的呼吸声。李幼玮又道:“安抚一事岑经略与各位将军商议定夺便好,前锋营事务暂由杨副将定夺,今后如何待大将军参悟后定夺。”她对诸人宽慰道:“大将军和林先袍泽情深,亲眼见他惨死难免心生动荡。不妥之处,李幼玮身为大将军内子,理应替大将军和诸位告罪,还请诸位见谅。大伙同心协力,疏勒定有克复的一日。” 李幼玮按军礼冲诸人行礼,岑商忙虚扶,“人之常情,属下们理会得。还请姑娘劝大将军节哀,当此时局,不该感情用事。” 又分说几句,岑商才和人离去。萧云又道:“隆尔逊那里,小的只能按之前计议的办。但……”他犹豫片刻,“如今还是得防备土蕃趁此机会和碎叶联系,还有增兵一事不能耽搁。” 说话间,二人进了帐。萧云点了烛火,李幼玮点头道:“请于羌庭昌河西三营增兵,襄营不动。调军令我来写,用印发出就是。另固山营骑兵让副将领兵,时刻盯防土蕃碎叶方向,你亲自传令,让他们不得懈怠。” “是。”萧云看了看屏风,给水壶中添上热水退了出去。 萧铭瑄没有真睡着。他闷闷仰面躺在床上,眼底透着股倦极,和解不开的迷惑。 李幼玮执着灯盏进来,侧身坐在他身旁。萧铭瑄露在被外的右手冰凉,低声道:“多谢你。”方才外间的动静他听在耳中,却根本无意去干预。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李幼玮叹口气,“阿瑄,你这般不妥。” “你是平西大将军,谁都可以躲,偏你不能。”李幼玮倾身过去,两人凑得极近,呼吸可闻。 李幼玮轻手揉着萧铭瑄浮肿的太阳xue,低声道:“朝中虽有尉迟将军,但他久在北边,对安西土蕃了解乏乏。杨大人虽可统兵,又熟知安西事宜,但他到底是文官,这种时候,是不中用的。韦公有勇有谋,资历也深,但韦公今年已快六十,若真请他来主持大局,只怕……”李幼玮将几个能领平西一战的将领数个遍,“你我均知,父亲如此栽培你,爹爹如此器重你,都是为了安西若乱,自当由你平定。但若你自乱了阵脚,被怯懦控制,远的不说,便说林先,他为报仇冒进,但他的仇,你能就此作罢么?” 耳听萧铭瑄长嘘,冰凉的手臂从后搂住李幼玮,让她伏进自己怀里,“你说的我都明白。”萧铭瑄涩道:“但他……” 萧铭瑄忽而顿了,李幼玮伸手抚过去,但觉一片湿凉,也不禁痛惜。 “我竟然!救他都不能!”萧铭瑄牙根做响,“身居此位,不能为小而失大局。可谁知这小,于我多要紧?” “我知。”李幼玮听萧铭瑄说出来,放了一半的心,又更揪心。既然他知晓厉害,李幼玮也不再说那些无用之言。只静静陪着萧铭瑄,听他把那些疯言疯语吐了个干净。 金乌现世,再逃避,天都是要亮的。 怀里的李幼玮睡得极不踏实,娥眉蹙着,泪痕依稀可见。萧铭瑄深吸口气,吻了她的额头,低声道:“兕子,谢谢你。” 走出帐外,早候着的侍剑两步跑上前,仔细打量着他。 萧铭瑄目下青黑,但精神头不错,不再是昨夜里那般境况。三人放了心,萧云将军务捡要紧的赶紧说了遍,侍画回了李迁的伤势好转,侍剑则督促他快些用饭。 萧铭瑄一一照做,而后道:“我去殿下那里看看,萧云,传令各营将军副将,巳时中军帐,商议军务。” “是!”萧云一喜,心知这便是妥了,忙去吩咐传令官。萧铭瑄换了身上的脏衣,和侍画去李迁帐中探病。 李迁右臂被军医绑缚固定,看上去有些滑稽。他早上便醒了,胃口还不错,用罢饭后,军医又诊了脉。 “殿下底子好,等伤口结痂,留意着,莫使伤口再撕裂就妥。但胳膊还得留神,万不可动弹,否则怕骨头长不好,落下个残疾。”军中大夫向来直爽,有一说一,不是宫中那些太医说了都如没说一般。 李迁点头应下,脸色苍白,下巴上胡渣便愈发明显。他见萧铭瑄进来,带着憾色道:“是我低估了那个花不喇,恐怕军中只有路将军能与之匹敌。” 萧铭瑄心中悔恨还未尽数纾解,但也明快许多。他没那么多时间去疗伤去通,仗还要打,安西还要平。 仇,也就能报。 “此人力大无穷,悍不畏死,的确是个劲敌,得想办法折了他。”萧铭瑄在凳上坐定,“想必殿下也知道消息。我打算收归前锋营,亲自统领。” “也只能如此。”李迁半靠着,眉头深锁,“恕我直言,兵法有云,十倍围之。如今疏勒城中守军八万,咱们本势均力敌,现在损兵折将,实不宜强攻。” “本将已下令从各营调军。”萧铭瑄回复淡然,“如今士气低迷,本将打算退守循州。” 李迁一愣,而后也反应过来,叹道:“也只能如此。待大军齐至,须立时打场胜仗,否则疏勒一战,孰难预料。”他明白萧铭瑄此来目的,“固山营三个副将,如今能替代我主事的唯薄子佩。大将军可放心用他。” “如此甚好,否则有兵无将,才是大患。”萧铭瑄默然,半晌没作一言。李迁心下也难过,自倒在床上叹息。 二人默坐片刻,萧铭瑄起身道:“巳时请薄将军到中军帐议事,殿下好生养着,我先走了。” “大将军请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