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黛玉之心
这天地间有神佛吗? 那守着枷蓝殿的知客僧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早练就了一双利眼。早就看出,这林墨玉虽然眉眼凌厉,却不是赳赳武夫,而是个棱角不曾磨平的小书生。 这一类的人,最是能对佛祖都指手画脚的。在广法寺里还是好的,京城里不少寺庙,听说都有士子在里面叫嚣过灭佛的话呢。 只当没听见也就罢了。 叫嚣的大半是穷酸。朝廷上的达官贵人,还有龙座上的天子,都不会说什么灭佛。可要是他们和这些士子闹起来,把事情闹大了,那些文人士大夫可就要偏帮他们的人了。况且,还有道士呢。 佛道之争持续千年,他们可不会放过这等机会。 这些在京城之中、天子脚下讨生活的知客僧,对这些切身相关的道理却也是清楚得很。本来就不言不语的站在一边,当下更是垂头念经,只当自己毫无知觉。 不过,这位僧人显然是想多了。 不管是墨玉还是黛玉,都不是那等会叫嚣灭佛的文人。 在这大楚,寺庙可没能力兼并良田、奢华yin逸。连和宋朝同行那样娶妻都不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谓是儒教教化的辅助利器。 不待见和尚道士,不喜欢佛教教义是一码事,可没事干灭什么佛? 但是对墨玉的问题,黛玉还是认真想了想。前生,她就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如今经历了那么一番玄之又玄的事情,就更不敢肯定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捏了捏自己的手,慢慢的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也说敬而远之。” ——是啊,圣人也不说“没有”。只是儒者修身修心,不用理会那等神异之事。 可惜,现在的她却是不可能那么做了。 “就是说,可能还是有的么?”墨玉也慢慢的回了一句。 这话让黛玉吃了一惊。 不是话的内容,而是墨玉的神态。 自从她醒来第一次见到墨玉,墨玉给她的感觉,就是个性刚强、极有主见。此后一路北上,虽接触也不算太多,墨玉却深化了她的这种印象。 不管有理没理,墨玉的措辞语气,总是笃定的、理所当然的,仿佛他说的东西都天经地义。 但是现在,墨玉的语气竟略带着几分茫然。 “便是有,这天上的神佛,又何曾真管过凡尘之事?”黛玉就笑道,“若是这样,有与没有,也没什么区别。” 墨玉轻笑一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么?若是如此,倒也当真不错。”他的语气恢复了几分原本的笃定,又道,“宝玉也该快回来了。大meimei,你说是不是要他引荐一下广法大师?” 黛玉道,“广法大师是难得精研佛法的高僧,偏我对这个没什么研究。哪能舔着脸让宝玉引荐?” 不通佛法? 想起《红楼》的内容,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青玉有些奇怪的看了黛玉一眼。 墨玉却不记得那么细。 要说广法大师有没有什么神通?他也一样说不准。在后世他因为身份的关系,也见过一些奇人异事,虽说没有通灵宝玉那么玄乎,却早向他证明了一件事—— 一个人的本事,和品德没半点关系。 广法大师是他那个标准文人的继父也认可的高僧,可要说玄异的神通么…… 可惜他对京城不熟,就是文武百官都不曾弄得明白,哪里知道有什么出名有本事的僧道? 墨玉暂且放下心思,对两个meimei笑道,“既如此,也不好上柱香就往回走。这里的花园也是不错。平民百姓是没这个时间逛的,而官员家眷么,这时候估计也没人有空……等我回了扬州,你们要出来一趟也不容易了。” 青玉愣了一愣,顿时喜上眉梢。她对这个哥哥积累了不少怨念,本来都以为靠不上了,谁知他还是替她们着想的。 黛玉有些意外。 她忽然再次有些奇怪的感觉涌上,便问,“花园在哪儿?” 墨玉笑道,“我也是第一次来。大meimei你是之前没认真听宝玉说话吧?这儿的花园好,可是他说的。去问问他也就是了。” 这么说着,墨玉就要去找寒秋。 不过,倒是说曹cao曹cao到,墨玉还没迈步,宝玉已经自己迈步进了偏殿,脸上也是带着笑,“我怎么听见刚才有人说了我的名字?” 墨玉并不立刻回答,只问他,“你见过广法大师了?” 宝玉就点头道,“已见过了。师傅那儿还有客人,也不知是何处的,听见我去竟避了。我也不好打搅,说过这事就出来了。师傅说让我尽管招待你们,只别耽搁了日常功课——我早课在找清之兄前就做好了,晚课前回去就是。” 墨玉就不再提这事。 广法大师有客,这个很正常。 外来辩经的僧道,京城内的故旧之后,广法大师这些年来也会招待。是以,他的“不批命,不言运”颇为有名。甚至都有些士人会来拜访。 但是,宝玉用一天的时间来招待亲友,却偏不主动引荐给师傅? 墨玉虽不愿凭空揣测,心中却难免有些思量计较,只是他也不多说,就让宝玉引黛玉青玉两个去花园逛。 宝玉就笑,“我就知道,以清之兄的性子只怕是为这个。我有时也想把二meimei三meimei她们带出来,可母亲就总是不许。说我去的地方,她们都不好随便去的。” 黛玉终于又看他一眼。 心中的天平往“这不是宝玉而是别的什么东西”那边加了块小小的筹码。 原本的宝玉在世人眼里是个无用纨绔,整日里只知沉迷后院,却不知他近乎愚孝,对母亲发自内心的孝顺敬重。 而王夫人待别人千防万算,待宝玉总是付出了满腔心血。 但现在的这个宝玉,黛玉如何听不出,他提到王夫人时的那种疏远与不以为然? 联想到王夫人在前一日的态度…… 若只是乱了性格,能乱得这么南辕北辙么? 虽说她对王夫人的那点子小心思也很看不上,但当初王夫人没翻脸的时候,她可还一直保持着长辈的尊敬呢。 如果他竟果然是占了宝玉身子的鬼怪一类…… 一路北上京城,黛玉最终也只得出了一个“义尽仁至”的结论。而这个“义尽”,包括了孝顺外祖、帮帮二舅,然后看宝玉的情况行事。 如果宝玉的身子都被人给占了,她若是无动于衷,那还叫“义尽”吗!? 她如今能站在这里,身边有继兄庶妹,都是宝玉求来的! & 和黛玉接触日久,虽然得出的结论不同,但不管是墨玉还是青玉,都认识到黛玉的性格和他们原本的定见差了许多——她不生病,没闹过小脾气,没苛待责骂过下人,除了有点儿文人脾气,在文字上有点儿争强好胜,举止上是个什么好挑剔的大家闺秀…… 但事实上,至少有一点,他们是原本有这个认知却还没认识到,以至于忽略了的,并非黛玉不具备。 至情至性。 黛玉可不真是什么大家闺秀。对于女训女诫一类,在意程度十分有限。 她写诗的时候,会拿男人来衬托女子;她喜欢孤身葬花的意境,就会不带丫鬟,在院子里独行;她心中坦荡,就不在乎宝玉早晨闯她的闺房;她知道自己所求,就能和宝玉共读西厢,能收下宝玉寄情的旧帕…… 不是懵懂无知,不知道那些行为在当今世道的不妥,也不是不在乎人言议论,只是和某些事情相比,这些事情统统不重要。 “只为我的心。” 她曾和宝玉说过这么一句话,这或者就是她的全部为人。 如果她能嫁给宝玉,保不定两人还会在日后因袭人等人而起龌蹉。但事实是,早在贾母未去之前,黛玉其实就已经早早的知道,自己不可能嫁给宝玉了。她反而没有计较太多。而在贾母去后,宝玉的无力带给她的怨忿,也终究被那白茫茫空间中的声音与时间洗脱。 宝玉可以不记得她,她也可能不会嫁进荣国府,但她绝不能让宝玉白白被人顶替! 只不过,要替宝玉讨还个公道,却也要考虑外祖母和二舅舅。 还有贾家的几位姐妹…… 黛玉与他们的相处不是太亲热,可也不想她们落到前生那样的下场…… 于是在游园的过程中,黛玉沉默了好些时候。什么话都没说,也似乎什么都不在意,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园子里那几株出名的、顶着薄雪的老梅都没能入她的眼。 另外三个“玉”都觉得莫名,可问她她又说无事,还笑说在这里走走挺好,这三个也只能暂时由她去了。 没人注意到,黛玉在袖子底下的手彻底的搅坏了一张帕子后,脸上的神情也就慢慢的恢复了正常,她开始关注宝玉对墨玉和青玉的介绍。 她觉得自己有些糊涂了,才白费了那么多思量。 想要讨好一个人,投其所好是最简便的法子。想要整治一个人,反其道而行之就行了。 这世上有求名的人,若是让他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就是再补偿个九五至尊,只怕也是生不如死。 这世上也有求利的人,倘若让这这样的人散了万贯家财、舍了权势地位,就是给他一个圣人名声,又何尝不是生不如死? 想要对付一个人,夺走他追求最甚的东西就好了。否则,不是适得其反,也是徒惹人笑。 当初王夫人就是这样,她从没弄懂,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竟想哄骗她哀恳告饶…… ——现在到底还不知道原本那个宝玉的情形如何,总要弄明白了,才好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