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春风也有伤心事(四)
食不言寝不语。 圣人之训令沉闷的就餐顺理成章。 三个各怀心事的人结束了一顿没有言语调味的晚餐。 总算吃完了…… 锦言松了口气。天气阴晴不定,或有雷雨,早撤为上,拿定主意早早告退,回到安全地带。 刚要开口,驸马先说话了:“锦言,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气氛有些压抑,驸马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出言关心。 这两日也没顾上,再说,他一个做公爹的没事过问儿媳妇的日常起居也不合规矩。 “挺好的,谢谢驸马爹爹关心。” 锦言恭恭敬敬回话。 “住得惯就好,别院景致好,让下人领你好好转转。” “是,这两日一直在逛园子。” “哦,都看了哪里?” “跟着管事嬷嬷随便逛,走到哪里算哪儿……今天去了月灵湖……” 俩人有问有答,皆是平常对话。 长公主冷眼旁观,没插言,不知是在听还是没听。 “月灵湖啊……景致不错。我记得那儿有座凉亭能欣赏到湖面全景……” “是啊,湖边景致好,那亭子建得也好……” 听他们说到月灵湖和凉亭,长公主眸色一变,忽然开口,带着几分阴阳怪气。 噫…… 锦言微怔,什么意思?接着赞同还是明智闭嘴? 被抢了话,任怀元微微顿了顿:“……” 一时冷默。 “怎么,我讲得不对?” 长公主将目光投向他:“驸马以为呢?” 变天了!阴嗖嗖的…… 锦言闭上嘴,闭上耳朵,低头喝茶。心中暗悔: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刚才放下饭碗就应该开溜的,她觉得那样没礼貌,又多停了两分钟,结果错过了最佳退场时机…… 任怀元扫了一眼缩成一团的锦言。温言笑道:“殿下说的是。此处乃皇家别院,自然移步即景,入目皆美。若有兴致,明天我陪你四下走走。” “不是想陪着我去月灵湖吧?” 长公主似笑非笑。看似打趣实则带几分挑衅。 我不存在!我不存在…… 锦言缩得更小了。 脸上的笑意微微凝滞。依旧温和:“去哪里看你喜欢……” “看我喜欢?那岂不是要勉强驸马屈从?既然出来散心,总要大家都高兴才是。” 长公主语调凉凉,阴一句阳一句。 任怀元脸色微僵,没有直接答话,反倒是看向锦言:“……天黑路难走,你早些回去吧。” 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对于锦言的尴尬,任怀元感同身受。 驸马爹爹真是好人! 锦言感激万分,忙起身:“那,锦言先告退……” “急什么?我还想听你说说月灵湖的景致怎么个美法……” 出乎意料的。长公主竟将她拦下了。 这…… 锦言求救看向驸马:“也算不得特别,这两日逛到的地方都很好……” 她再笨也明白是这月灵湖出问题了,莫非此处是长公主的伤心地?怎么一幅要与驸马做对到底的样子,难道与驸马也有关系? 没人告诉她这湖是禁忌去不得提不得啊…… “她首次来,走马观花。哪里能说得个子丑寅卯?别难为……” 任怀元解围的话尚未讲完,长公主就冷笑一声: “难为?本宫难为谁了?不就是说说月灵湖的景致吗?自家人聊天,怎么到了驸马嘴里,就成难为了?” 完!吃错药了……殿下公主病要复发!天可怜的,锦言还没弄明白是哪里不对刺激了这位殿下。 任怀元眉头轻蹙,复又平展:“……是我言词不妥。” 她要怎样就怎样吧,总不能当着小辈的面为这个较真。 继续退让。 “言词不妥?是心念所思。情急吐真言吧?” 一种叫嫉妒的感觉在长公主的身体里如蛇般游走,带出难以言状的酸楚。 咄咄逼人,寸步不让。 落在旁观者锦言眼中,举止失常,颇有几分歇斯底里不管不顾的架势。 …… 到底是为了什么? 锦言不解。 明显是冲驸马去的……您俩口子有问题,能不能关上门说呀?怎么还非得拉个外人做见证? 苦不堪言。 既不能在长公主不允地情况下自顾走开。面前的情形又特别诡异,只好一声不吭儿,尽可能弱化存在感。 任怀元暗叹,面露一丝苦笑:“殿下说笑了……” 她什么时候发作不好,单选锦言在时?当着晚辈的面。这样胡搅蛮缠,他再好的脾气,心底也有几分不悦。 “说笑?!” 长公主红了眼圈: “是不是说笑你心知肚明!” 这么多年,她心心念念的,无非就是他能将自己看在眼中放入心底。她一路坚持,一路挣扎,要的不就是他的看重? 不管事情到了哪一步,不管他用什么态度对自己,她用尽心机手段,耗尽情思爱意,总想会有那一天,他能看到自己。 可惜,越挣扎越努力,越得不到。 这半年,她以为他们之间的距离终于近了,他终于肯正视她,愿意停下来听她说话,结果,只是一个简单的提议,就把她打回了原形。 距城最近的别院是明秀山庄……月灵湖景致出色,小凉亭能赏湖面全景! 说来说去,他始终没有忘记过! 从定下要来明秀山庄起,她整个的人就架在火上烤,想试探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又怕他故地重游,触景生情…… 果然,别院这么大,他念念不忘的只有月灵湖!只有月灵湖边的小亭! 仿佛又回到了那年春上,她站在湖边的柳树下,遥望小亭上那一抹清雅的身姿。含笑望着亭下身着黄衫的少女,隔得远,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只看到两人脸上淡淡的笑意。四周流淌着的默契…… 事隔多年,一想起当年的情景,就嫉火中烧…… 他何曾这幅模样温柔地对自己笑过? 他心中一定是恨自己的吧?若没有那道赐婚旨意,他就可以娶别人,娶那个他中意的吧? 而那个人,也就不会…… 或许他对自己欲杀之而后快,毕竟,自己召那个人回过话…… 心底这些隐蔽的过往全翻了上来,恐惧、嫉妒、失落、委屈…… 种种复杂的情绪在心中盘根错节,如经年未照料看顾的古墓。杂草乱木从生。 “……说来说去,你看的不是湖,念的是人!” 她并不是一无所知,只是宁可遁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去消化和捕捉那些让自己难堪的往事。囫囵吞枣将它们掩埋在最不为人知的深处。 明明是怒吼的,却透着茫然和无助。 她应该恨他的,可是她浩然充沛的恨意忽然间无从统御,她竟没有勇气独自面对他,找借口留下的锦言,是她给自己安排的精神支柱。 仿佛有她在,就多了份底气……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忘记她,你一直在念着她……所以,一有机会你就要来这里,来这里缅怀……” 明明是怒火中烧的,吼出来的话却没了火气,字里行间只有软弱。 真到了这个关口。反而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有些茫茫然的木然感—— 已经被宣判为死刑,绝无更改,几时行刑又有何关系,早比晚还少受些煎熬。 …… 这是个什么状况?!…… 被强行留做观众的卫锦言同学咂摸其中的滋味……好大的醋味儿。难道那月灵湖是驸马与别人的定情处? “胡说什么!” 任怀元这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不由哭笑不得,多久的事,她竟是为这个! “哪里有什么人!什么湖的!” 当着晚辈的面翻扯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他回头对锦言道:“……触景生情而已,无事。你先回去吧。” “不好!什么触景生情?触景生情的不是我,另有其人!你老让她走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让她听?” 沉在井底的人下意识地就想拉同盟。 有人陪着与独自深陷黑暗的感觉似乎不一样。 锦言又一次进退不能。 听这话意,事关驸马当年情史,她哪敢旁听啊…… 偏长公主不知犯了哪根犟筋,非要留她…… 是要做笔录啊还是要做第三方证人? 话说,这俩口子掰扯当年某一方的情史,哪有什么理智和事实可言? 别看现在叫嚣哭诉,折腾地热闹,最后,人家夫妻前嫌尽释,难受的是她这个全程目击者。 长公主是最大的老板,也是内宅同性的最高领导。儿媳妇永远是婆婆的管辖范围,没公爹的事。 她只好老老实实呆着。 任怀元抚额—— 这又要闹哪一出? 好吧,你愿意留她就留,要尴尬难堪大家一起受着……反正我没不能言之事! 锦言愈听愈心凉! 可不就是在翻扯驸马的情史嘛! 原来当年长公主每年春天都会邀请世家子弟来明秀山庄春游,那一年任怀元从外游历回京,也被邀约。 长公主是不是在这一次对任怀元一见钟情的,这两位没说。 殿下反复讲的是驸马与某个小姑娘在月灵湖边私会来的…… “……哪里有什么私情?正好遇到了,就打了个招呼!” 驸马不耐,你当着小辈的面东扯西扯这些事做什么? 漫说当年与长公主没关系,就是放在现在,他遇到了认识的女子,还不能说句话打个招呼了? 多久的事了,她不提,他都忘了。 “打招呼?是相见甚欢谈兴正浓吧?” 旧事如脓疮,经年烂痛在心,既然已经捅破了,痛就要痛个明白! 有吗? 任怀元仔细回想,关于这件事记忆模糊得很,他能记住昔年的那个她,是因为…… “因为她活在你心里!” 长公主的脸,吓煞人地白…… ps: 二更送到,哈,今天还算勤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