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情不知所起,怕生离,更怕死别
那老人佝偻着腰,面容慈祥里却透着一股子阴沉的味道。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让姜小蛮相信这样的两种极端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明明已经很苍老了,可偏偏老人脸上却并无一丝一毫的沟壑。 相反,他面色红润,细腻宛如婴儿一般。 眸子间浑浊中透着一股清明,沧桑不减却又盛气凌然,似是枯木逢春。 仿佛,老人本身就是这样一个极端,鬼气森森却又生机磅礴。 看着立身于门前的佝偻身影,姜小蛮瞳孔微微一缩,不着痕迹的将小姑娘挡在身后。 没来由就想起来幼时读启蒙读物时,其中中有一卷中曾有记载,‘九州大地有炼尸控尸一脉,分九门十八宗。其中,佼佼者可将自身炼为活尸,三千年不死为尸王,三千年不腐为尸皇,三千年不朽尸帝,寿元近乎万载。九千年后若能以尸证道,亦可白日飞升为仙。成道前,生机不灭,死气盎然。’ 尸王无影,尸皇无魄,尸帝则无魂。 望月楼中烛火无数,亮如白昼。 而此时,老人身下,竟是无影。 世间万物皆具灵性,蕴三魂七魄。 人为万灵之长,自然是灵性最足。 托生于母胎之时,一身灵性几近先天神祇,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世俗凡人,随年岁渐长,灵性渐失,宛若江河水日益枯竭。 直至有朝一日江河水断流,彻底干涸,便也阳寿将尽。 岁寒,甲子之后,鲜少有能再活一甲子。 不修武道,不参天道,不采天地日月之精,便难逃日月轮回。 阳寿尽时,便也尘归尘,终归变成一抨黄土。 武道天道,说到底都逃不开长生之道。 历来九州,每一大世。 真正能长生为仙的却十不存一。 武道难,难于上青天。 古人所云一步一登天,约莫就是这个意思。 这座九州,这座江湖。 成千百万武夫参长生,想要于红尘中争渡为仙。 世人皆想长生,皆念长生,皆求长生。 可最后,却是皆叹长生。 长生难,难于登天之后再观天。 于是便有了另类成道求长生。 炼尸一脉,便属于此。 人之三魂,天魂隐于天灵,名曰胎光,主先天气运。 人魂藏于识海,名曰幽精,主后天气运。 而地魂,便寄居于影子当中,主前世阴德。 天灵,识海,影子,是为魂壳。 纳三魂,蕴气魄。 炼尸控尸一脉,九门十八宗多是如此。 欲将自身炼为活尸,以期证道长生。 必先炼化己身地魂,断前世纠葛缘法。 地魂断,则魂壳散。 这不知名姓不知来历的老人。 既然灯下无影,周身死气生气皆是盎然。 其来历,不难猜出。 多是炼尸控尸一脉,九门十八宗的门徒。 既已炼化地魂于己身,便为尸王,得享阳寿三千年。 单论修为,可屠戮王侯,可力压神王。 所谓有失必有得,自古便是如此。 以尸证道,代价自然不会小。 另类长生九千年,已是违逆了天道。 若不能飞升为仙,则将永堕幽冥,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这样一个可怖至极的强者出现于此。 自然不会是兴致使然。 所图,必然不小。 “晚辈朱雀城姜小蛮,见过前辈。” 那少年将两个女孩护在身后,轻声开口。 虽嘴上在笑,背后衣襟却已然湿透。 老人步履颤颤巍巍,牵起那神色呆滞的小童亦步亦趋走入房间。 坐于桌前,自顾自拿起一只倒扣着的白瓷小盏,续上一杯温热尚存的香茗。 身后两扇敞开着的厢门,随着老人的落座竟是“啪”的一声合在了一起。 手捧香茗,老人微微咳嗽两声,然后抬起头,看向身前不远处面色略微苍白的少年,轻笑一声,缓缓说道:“自我介绍一下,老朽姓玄,单名一个苍字。” 自称是玄苍的老人轻捋胡须,神色和蔼看着姜小蛮,一只干枯如朽木一般的手掌轻抚身旁呆滞小童头顶,继续开口说道:“我们这一脉所修之法有违天道,故而为天地所不容,遭受天地责难。修为愈高,愈是如此。那一年,我初入鬼王境。可怜我这孙儿,尚在娘胎时便已然遭了天谴,比起寻常人来少了一魂一魄。” 老人声音很是平静,嘴角带着笑意。 似乎,并无太多悲伤。 反而是盯着姜小蛮的那双眸子中,有炽烈之意如火。 姜小蛮不知老人说这些是为何意,微微向前一步拱手道:“晚辈虽同情前辈遭遇,但我既非药师,亦非能招魂摄魄的巫族门徒,还请恕晚辈爱莫能助。” “不!”老人摇了摇脑袋,目光落在那面色苍白如雪一般的小童呆滞脸上,轻声道:“我这孙儿的病,在这世上,也就只有你们这些体内流淌有五域皇族血脉的后人方能相助!” “哦?”姜小蛮微微一怔,看了一眼那宛若提线木偶一般的小童,不由一叹道:“既然如此,但凡能帮到前辈之处,只要不违逆良心,晚辈自当全力助之!” 江湖路远,侠气最多仍是少年。 既然入了这座江湖,可不就得如此。 再大的道理,也大不过侠之一字。 哪怕是这玄姓老人如此这般无礼闯入厢房里,姜小蛮也只当他是救孙心切。 放下手中茶盏,老人咧嘴一笑,神情愈发炽热道:“小老儿不用姜公子的良心,我这孙儿的病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想从姜公子这儿借一味药引罢了。” “药引?什么药引?”姜小蛮神情不免有些疑惑,自己又不是药师。 不为药师,不通药理。 身上,又何来药引一说。 “我这孙儿既然是失了一魂一魄,自当是需要补全之。我有一老友平生算无遗策,世间天机,俱都逃不过他一双法眼,临坐化前告知于我说,若想补我孙儿残缺魂魄,必须是择一名五域皇族后裔,抽其魂夺其魄,炼入我这可怜孙儿七窍内,以补全那缺失的一魂一魄。今日入北凉,便是想借姜家小哥儿你魂魄一用入药,他日待我这孙儿魂魄齐全了必当为姜小哥儿你立一个长生碑!” 老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声音很轻,似是自语。 话音方落,便已然消失在了原地。 瞬时,姜小蛮心生凛然之意,浑身毛孔俱都倒竖起来。 属人之本能,修为越高越是如此。 武道修为至强触摸到天道者,更是能预吉凶。 来不及作丝毫反应,近乎本能的转过身,抬手轰出一掌。 只听得轰然过后,就瞧见那厢房墙壁上赫然洞开。 旋即,姜小蛮又是两掌轻轻向前拍出,将姬小月和萧姑娘推出了厢房。 这一回他没有用太多气力,倒是带着一股巧劲,似是怕伤到两个姑娘。 “姜小虫!” “姜公子!” 姬小月与萧颖几乎是异口同声。 这一切,尚不足两息时间。 姜小蛮力道虽然不大,可奈何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 看着两个女孩,姜小蛮嘴巴张了张,比了一个‘等我’的口型。 若非是萧颖紧紧拖着姬小月的胳膊,这妮子当真就要再一次冲回到房间里。 还不待姜小蛮抽出腰间长剑,身后空间便是一阵扭曲。 旋即,那自称玄苍的老人便已然踏步而出。 抬起干枯手掌,贴在少年背上。 玄苍却并未急着出手,只是轻声笑道:“看不出,姜家的朱雀们俱都是些情种,怜香惜玉这股劲儿,倒是让老朽由衷佩服。当年那个姜破奴是如此,今日小哥儿你亦是如此呐!” 笑里,带着一丝玩味。 姜小蛮倒也干脆,既然逃不了,索性抬起两只手缓缓转过身,看着老人笑道:“我爹说过,男儿当活一世,饭是拿来吃的,汤是用来喝的,这女儿家,便是用来宠的。既然前辈要找的人是我,就没有连累她们的道理。” 说着,少年笑容愈发灿烂起来,咧嘴道:“倒是前辈您,虽说是救孙心切,要抽我魂魄,却又不急于动手。想来,这望月楼里,必然有让前辈忌惮之人隐于暗中。” “你很聪明!”老人收回手掌,袖袍轻轻一挥,从那宽敞的蓑衣中飞出十二支暗红色的小旗,不过寸许,却血腥之气浓郁至极。 一时间,十二支暗红小旗便插满房间各个角落,恰好暗合周天十二干支星宿。 有血色光幕四溢而出,逐渐凝聚成形,将整座屋子笼罩其中。 老人十指掐动法诀,袖袍接连挥舞十二下。 待法阵彻底稳固下来,这才收回手。 双手负于身后,盯着姜小蛮,玄苍笑道:“可是,慧极必伤。愈是聪明的后生,愈是容易早夭。” 被玄苍那双笑意多过森然的眸子这般盯着,姜小蛮多少觉着有些不舒服,不由耸了耸肩。 这眼神,丝毫不加掩饰。 宛若世间最为凶残的獒犬戏耍猎物时一般。 有玩味,亦有戏谑。 更多,则是一抹冷血。 九州以北之北有归墟。 归墟之北有蛮荒古地。 蛮荒古地,有荒兽。 虽不能为人形,神智却丝毫不输于人。 其中佼佼者,可噬仙! 獒,为其中之一。 可以同族为食,世间冷血莫过于獒。 虽如此,姜小蛮却丝毫感觉不到怕。 反而也跟着老人笑了起来。 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牙。 “你笑什么?”玄苍愣住了,收回笑,皱眉问道:“难道你不怕死?” “怕,怎么会不怕?可更怕再见不到爹爹和娘亲,见不到陌离姐,怕他们会伤心。”姜小蛮笑的愈发灿烂起来,不由偏过脑袋想要透过那道血幕再看一看姬小月那死丫头一眼。 可惜,却是混沌一片。 血色浓稠,挡住了少年的视线。 姜小蛮虽尚未觉醒爹爹口中的朱雀血脉,尚未入祖地太庙书刻其名于姜家古碑,却依旧是姜家的男儿。 九州皆知,姜家的男儿是修罗。 既然是修罗,又何惧于死亡? “是啊,没有谁不怕死!”玄苍低着头沉默许久,冲着姜小蛮笑道:“抱歉了姜家小哥儿,若非是我这孙儿急需要你这姜家朱雀的涅盘血来补全魂魄,老朽还真是有些舍不得杀你呢!”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如果!”姜小蛮不理会老人缓缓抬起的手掌小声嘟囔道,依旧是偏着脑袋双眼微微眯起。 到头来,最怕也最舍不得还是那个死丫头。 少年没来由就想起不久前萧姑娘以酒为墨,在桌上写下的那句话来。 任由玄苍手掌抚上自己天灵,姜小蛮仰着脑袋看着那道遮挡住了视线的血幕,轻声喃喃:“你在山巅,离着一山又一山。我在河川,隔着一川又一川。南岭有木兮,北海有枝兮,咫尺天涯,望而不得。” 情至深处,最怕失去。 怕生离,更怕死别。 再不承认,可还是动了心。 老人浑身气机如海,掌如闪电,浩瀚而出。 溅起一道高过一道的恶浪,将姜小蛮死死困于原地进退不得。 血幕之外,姬小月早已是泪流满面。 小姑娘挣脱不得,情急间张口便咬在了萧颖的胳膊上。 姓萧的姑娘眉头紧紧蹙在一起,眼角亦有泪溢出,任由小姑娘咬在自己胳膊上,直至有猩红的鲜血自胳膊上滴落,依旧是紧紧抱住姬小月纤瘦的肩膀不松手。 “萧jiejie,我求你放手!”姬小月抬起脑袋,看向萧颖神情哀求道:“我要去救姜小虫!” 萧颖没有说话,紧咬嘴唇,狠劲摇了摇头。 “哎!你这妮子,从来就没让人放过心。” 忽然,一道声音自虚无中响起。 缥缈而婉转,如同九霄下凡的谪仙。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