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谕
太常所近日注定不太平。 太常所里，灯火洞明，所内所有的史官都坐在案前查阅着宗卷，放在一旁的宗卷已经堆得像座小山，史官每看完一卷，小山的高度便增加了一分。 尽管房间都快被堆满，仍然还有小役源源不断的将宗卷从书库里送进房间，上至三百年前的史册杂记事无巨细均被翻了出来，被焦头烂额的史官们飞速查阅。 一身藏青官袍的太史令独自站在房外的院中，忧心忡忡的望着远处月光下的塔顶。 咸阳西北有高塔，塔高九层，高耸入云天。 塔名凡尘，却是世间最不落凡尘的建筑，它被修建的唯一用处，就是让尘世里的“凡人”可以通过它试图窥探一丝天机。 凡尘很高，就连咸阳内城中最宏大的秦宫，也比凡尘塔尖矮上那么一丝，以示对上天的敬意。 整个世间，只有一个人有资格登上凡尘塔顶，那就是他的师尊——大星命张渊。 三十二年前，他亲眼见师尊突然中断闭关，只言不发登上了凡尘塔顶，在塔顶枯坐了三天三夜后，师尊连夜送出了一封密信。一个月后，他就在现在所站的院子中，看见了永生难忘的“白日飞星”。 年轻的他以为师尊只是预测到了“白日飞星”这等天相异象，对师尊佩服得五体投地，那时的他，每晚都站在这个院中望着满天繁星研习师尊给的书作，希望有朝一日能达到师尊的境界，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 直到半年之后，一向声名不显的五公子突然崛起，于阵前突破天虹，并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以摧枯拉朽之势连灭争霸的夏商周三国，一举统一了整个大陆，这时他才明白师尊当年到底预测到了什么。 世人只知秦国五公子是“应天命”之人，却不知五公子的背后，有一个能“知天命”的大星命！ 从那时起，他才明白，自己就算穷尽一生，也不过师尊之万一。 于是他更加谦卑，几十年来虽实力不显，却已官至太常令。 此刻，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因为师尊正在塔顶。 自从三十二年前，师尊得到第一条“神谕”之后，师尊就一直闭门不出。直到七天前，五公子亲自登门拜访，请教称帝之事，师尊这才打开了那扇尘封了三十多年的大门。 他之所以忧心，是因为当年师尊在塔上也不过坐了三天三夜，而今夜，却是师尊在塔上的第七个夜晚了。 他静静的站在院中，望着远处的塔顶和漫天的星辰，一如这几十年来的每一个晴朗的夜晚。 直到三更过后，一抹异色出现在视线之内，他才猛然从楞神中清醒过来，察觉到凡尘塔顶那一闪即逝的血光！ 他大惊，纵身跃上房顶，朝着西北的凡尘塔疾驰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气喘嘘嘘的他终于奔到了凡尘塔下，他犹豫了很久，终于伸手推向了塔门。 “吱呀。”手还没触及木门，门却自己打开了。 他抬眼，看到了木门后的师尊。 与七日前见面时相比，师尊的模样并没有任何变化，但他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师尊似乎几日之间比以往老上了数十岁不止！ 七日未见，他竟感觉比之前的三十二年未见更为长久，心中忍不住一酸，哽声道：“师尊您的身体……？” 张渊淡淡一笑，微微抬手，道：“为师无恙。” 他忐忑不安地问道：“算出来了么？” 张渊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卷轴递给他，道：“你去送给五公子。” 他一愣，问：“师尊不亲自送给公子？” 张渊微笑地看着他，一如几十年前刚收他为徒时般温柔，道：“为师要走了。” 他心中顿时一片慌乱，连忙问道：“走？师尊您要去哪？” 张渊只淡淡道：“随便走走。” 他鼻子一酸，心中已经明白师尊的心意，师尊的随便走走，便是从此天涯海角杳无踪迹。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伸手接过卷轴，犹自不甘心的说道：“师尊若是有空，可随时回来看望徒儿。” 张渊笑骂道：“不就是浊世凡人，有什么好看的？” 他被骂得咧出了一抹笑容，又飞快的归为落寞，随后躬身行了个大礼：“徒儿祝师尊仙福永享！” 张渊眉头一挑，轻描淡写道：“送给五公子之前，你可先行一阅。” 听闻此言，他浑身血液瞬间凝结，手中的卷轴重逾万钧。手中握着的不是卷轴，而是神谕，是天命，是整个即将建立的大秦帝国的未来！ 而他，在这一刻，能在全天下人的前面提前知晓大秦帝国的命运！ 巨大的诱惑牵扯着他全身的每一块血rou和每一滴血液，他颤抖着伸出手去，可最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徒儿不敢！” “有什么不敢？我说你可以看就可以看！”张渊怒道。 看到师尊动怒，他只好长叹了一口气，伸手拆开了卷轴上的捆绳。 他摊开了卷轴，终于看到了卷轴上面的内容！ 上面只有四个用血写就的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亡秦必楚！ 亡秦必楚！在大秦帝国即将改朝建国之际，师尊预测到的，竟然就已经是灭亡！ 他大惊失色，几乎下意识的就将卷轴丢了出去！ 被抛开的卷轴并未落地，反而化作一副巨大的画卷将他包裹进去，周围的凡尘塔和师尊消失不见，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焦土荒原！ 在他的前方视线尽头，是一片漫天的火海，火海中，成千上万的尸骨匍匐在地面。尸山血海之上，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男人面朝前方，只留给他一个黝黑的背影。 在男人身上散发的滔天杀意压迫下，他呆呆站立，大气都不敢喘，生怕男人发现他的存在。与此同时，在他的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渴望，想要一窥这个男人的真容！ 他潜意识里知道，面前的这个背影，就是师尊“亡秦必楚”的四字神谕中的那个“楚”！ 那个人，究竟会是一副怎样的模样？ 灰暗的天空越压越低，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不知是否是他开始紊乱的气息暴露了他的行踪，尸山血海上站立的那个黝黑背影竟然开始缓缓转动着脑袋，偏头朝他的这个方向看来！ 他的脑海之中，猛然炸响了一阵闷雷，他还来不及看清男人的面孔，便两眼一黑，整个世界都从他的感官中消失，意识中只剩下那一双……血红的眼睛。 …… 不知过了多久，他清醒了过来，火海和荒原消失不见，面前是师尊慈爱的脸。 “师尊……”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有成千上万个疑问。 张渊伸手阻止了他，道：“只看，不要问，更不要说。” 多年谨慎为官培养了他极好的心性，他飞快冷静下来，明白自己知晓的，可能是整个大陆上最大的秘密。光是看，就已然是天大的罪过。 “可是师尊，为什么要告诉我？”他疑惑不解。 张渊伸出右手，手中有一枚漆黑的令牌，令牌之上，刻有一个暗红的六芒星。 “因为从此刻起，你就是大星命。” 话语虽轻，却落地万钧。 他抬起头看向师尊，刚要开口拒绝，可一看到师尊的眼睛，心中的话语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他平生第一次直视师尊的眼睛，眼中从拒绝到犹豫，到接受，到决然，最终他双膝跪地，高举双手接过了师尊手中的六芒星令牌。 “你去吧。三十二年前我冒天下之大不韪替公子篡改神谕，公子念旧情，必保你一世无忧。” 篡改神谕！ 听到了这个更大的秘密，他猛然抬起了头，心中更是震惊，可是眼前只有凡尘塔，哪里还有师尊的踪影？ …… 三日后，五公子登基，称天帝，立国号秦川。秦川元年二月，天帝下令大肆搜捕名字带“楚”之人，共约八万，全部执火刑，烧死于秦岭西南山麓。 与此同时，一张前所未有的巨大暗网悄然张大，沿着“亡秦必楚”四字神谕和卷轴里画卷世界中的蛛丝马迹，潜伏渗入到新生的大秦帝国每一寸土地。 而“亡秦必楚”四字神谕背后所指代的真正意思，那个站在尸山血海中的男人背影真正面容，以及那双血红眼睛透露的讯息，随着张渊的失踪，也一并消失在历史的风中，成为大秦帝国最大的秘密，从此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