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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换马(二)

    崇祯十一年的八月廿二乃是中秋,隔日便到了秋分,转军南下的赵营军队前后聚拢,驻扎于枣阳县城北方的大赫岗休整了一日。中秋佳节,赵当世特别下令从范河城运来不少的蔬果鱼rou以供所有将士享用。与曹营的大战在即,全营不紧反松,如此反常的状态,不得不令人联想到了暴雨前的宁静。

    一路都心神不宁的覃进孝并没有因此感到宽慰,相反,鲜美的rou果、醇香的美酒,这些平日里都难以享用到的珍馐嚼在嘴中却如同干蜡。中秋之夜,赵当世邀请了徐珲、韩衮、郭如克及覃奇功四人共进晚宴,此外别无他人。有消息称,赵当世实则借着中秋晚宴,与这四名营中的一线军官商讨了接下来的作战方针。到底谋定了些什么,覃进孝后来试探着问过徐珲与覃奇功,可他们都讳莫如深。

    每当想到范河城外对阵回营马军的惨烈景象,覃进孝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虽然是军中有名的冷酷之人,内心深处其实也对局势颇为忧虑。回营马军所表现出来的素质令他重新审视了发展至今的一流强寇的真正实力,意识到自己从前对于“流寇”二字所存在的偏见。可以很肯定地说,诸如回营这样有着近十年底蕴的老牌强寇,当下所具备的作战素质已经远远超出了通常意义上对“流寇”的认知。由此可知,素来比肩回营的曹营,实力再差当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秋分日,赵当世召开一次正式的军议,随军哨官及以上职级的军官皆被要求出席。军议的主要内容围绕着后续军事行动的规划展开。“曹cao”罗汝才以狡猾著称,他的机敏善变从几年来屡屡躲过官军的重兵围剿便可见一斑,这次巧妙掩人耳目从河南钻回湖广并一路顺利北上也是很好的证明。一开始,先由负责哨探、渗透曹营攫取战略情报的庞劲明利用舆图,一一指点,介绍目前曹营的军事部署。不出众人所料,赵营的进军早就引起了曹营的注意。

    枣阳县城东临沙河,此河乃唐白河支流滚河的上游段,蜿蜒自北由南流淌,拐过枣阳县城复向西走,虽有部分流段淤泥甚厚,但大部分都河宽水深。

    总体看来,曹营此次部署,亦是东倚沙河,呈一个南北走向的狭长形状。处在最北端钱庄寨的,乃是“一连莺”孔新达五百人与“白云升”白加礼一千五百人,他俩都是跟随曹营很久的老寇,共二千人是为外线;向南六里,由“小秦王”王光恩、“花关索”王光泰兄弟三千人并“安世王”胡可受一千二百人、“改世王”许可变一千人沿着时家小冲至小骆庄一线布防,共五千二百人是为中线;再往南三里,“托天王”常国安二千人、“争世王”刘希尧一千五百人坐镇方塆,共三千五百人是为内线;自方塆向东四里,跨过淤泥积厚的沙河一段,可至田家窑,“断山虎”杨友贤一千五百人即驻于此,作为右翼;自方塆向西五里的郭庄有“兴世王”王国宁一千八百人,作为左翼;方塆南部七里的猫子冲,则是各部总制、罗汝才亲外甥王龙及李汝桂、杨承恩、杨金山、王可怀四将所在地,统带曹营老本嫡系二千马军监阵押后。罗汝才本人与老营领哨赵应元,大将朱养民以步卒五千、马军一千在枣阳县城守护老本,不直接参与对赵营的作战。

    外、中、内三线及左、右翼再加押后老本马军,不计坐守县城内的曹营兵马,本身满打满算仅马步三千的赵营野战中要面对的曹营兵力统共多达一万六千。有这个对比压在心头,之前在北面见识过回营战斗力的覃进孝等人会感到局促不安亦在情理之中。更让他们底气不足的是此次出战赵当世提出的“驱逐曹贼,恢复枣阳,报仇雪恨”的口号。老实说,野战都未必稳cao胜券,还要攻克重兵踞守且坚固异常的枣阳县城,一难赛过一难。包括覃进孝在内的诸多赵营军将都颇觉不现实。

    “曹贼如此布局,乃以外、中、内三线为砥柱,左、右翼为策应,层层消耗我军。”赵当世在庞劲明介绍完曹营野战布局后面朝正议论纷纷的诸军将道,“孔、白名

    声不显,但昔日在陕西我与他们有过接触,不是寻常宵小,打仗极为坚韧,曹贼将他俩摆最前方,目的不在阻挡我军,而是拖疲为主,消我军之锋锐。”目光转而向舆图下方滑动,“时家小冲至小骆庄,曹贼兵力东西展开,王光恩兄弟素来骁勇,又有胡、许配合,其意必在于给我营迎头一击。”

    韩衮这时附和道:“主公说的是。彼等在此地分布兵马超过五千,足见重视。王光恩善战之名在外,不是易与之辈。”舂陵城外,赵营与王光恩、王光泰兄弟交过手,韩衮那时就发觉其部进退颇有章法,与绝大多数胡拼乱斗的流寇迥异。想来罗汝才也是看中了王光恩的领兵才能,方做此布置。

    赵当世点头续道:“曹贼布防的重点明显安派在外线往后。中线有王光恩,内线常国安、刘希尧同样是难啃的骨头。以此可见,中线的五千余贼与内线的三千五百贼当是此战曹贼主力。”常国安是赵营老对手了。第一次入川时,郭如克就曾吃过他的苦头,现在回想起来,还会不由自主伸手去摸摸脖颈间那块早已痊愈的箭创。刘希尧虽说此前与赵营少有交集,但论实力地位,不在蔺养成之下。蔺养成作为当年李自成伏击曹文诏的核心之一,成色如何有目共睹,齐名的刘希尧自也非水货。

    徐珲补充道:“中线主战,内线伺机增援,左、右翼既有蔽护之责,也随时可以增援战场甚至插入我军后路,各有分工。”进而道,“左翼王国宁,先为河南土寇,虽非陕西人氏却得罗汝才信任,绝不能轻视;右翼杨友贤是近年冒出来的,背景尚不清楚,然短短时日爬到如今地位,定有两把刷子。”

    韩衮跟着说道:“除却外、中、内三线及左、右两翼,更可虑者乃猫子冲的曹营嫡系马军。”一转身招呼赵承霖,“承霖,你把曹营马军的情况简要说一下。”

    帐中各高级将领的目光齐齐投来,赵承霖脸色一红。在暂时接替廉不信的哨官之位前,他的职级并不算高,基本没有参与过有赵当世在场的高级军议。当前暂时顶着的哨官头衔,也不是出自营中发出的正式任命。他本微微低首,站在末位静静听着众人议论,突然被提出来成了全场焦点,很有些忐忑。

    韩衮瞧出他的尴尬,又说道:“承霖这几日来回枣阳县城城郊与坡子庙,搜罗了不少曹贼的军情。此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情况了。”

    赵当世亦道:“承霖,但说无妨。”

    赵承霖本就自信,又得韩衮、赵当世先后鼓励,大着胆提高声音道一声“是”后,跨步出列,振声道:“末将自舂陵城始至今,与曹贼马军交战不下二十回,大体而言,其众战力在我营马军与回营马军之下。”他没有和马光春部交过手,但从范河城之战的战例及多方面分析,基本可以肯定,不看数量单论作战能力,出自“老闯王”高迎祥麾下的飞捷营马军无疑最强,打磨多年又有马光春统带的回营马军其次,曹营马军最弱。不过这里的强弱之别仅仅是相对而言,比起其他流寇杂部,曹营马军的实力依然高出一大截不止,“若在旷野决战,我军五百骑至少可以牵制住曹贼一千五百骑。”咽口唾沫,“曹营在猫子冲驻有马军二千,只说平原放对,我营并不必怵他!”说话间,昂首而立,似乎对自家营头的实力胸有成竹。曹营马军既缺乏像源自西北的回营马军那样的传统素养,也缺少似赵营马军一般的精良装备。其众技击水平、装备层次良莠不齐的事实可谓造成曹营马军难以形成固定且强大战力的根源之一。

    赵当世轻拍着手道:“如此甚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微笑着又朝赵承霖点点头,以示鼓励。

    赵承霖说完话,知趣地退了回去。赵当世接着说道:“罗汝才婴城自守,保着他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十有八九不会出战。就算出来了,于大局并无益处,或许还会造成指挥的混乱以及部署的纰漏。故而我军头号大敌就是三线两翼一点。”说着笑笑道,“我军三千,曹贼一万六千,诸位以

    为,此仗该怎么打?”

    众军将私下议论纷纷,内中覃进孝发声道:“主公,属下以为,此仗不该打。”

    一言出口,帐内瞬间鸦雀无声。与会诸将中,对此战心存疑虑的并不在少数,可赵当世收拢军队南下已成事实,再鸣金收兵必令赵当世威信扫地。所以众军将大部分担心的都是接下来仗不好打,无人敢像覃进孝这样,直截了当对此战的根本提出质疑。

    覃进孝什么样的人,赵当世心里透亮,此人性如烈火,说话虽犀利尖锐,但很少出于私心,大部分的出发点都在于公事。也正因为了解这一点,纵然覃进孝有时说的话刺耳,赵当世却从未因此感到不快。

    “敦源有何见解?”

    覃进孝正色道:“曹贼固然乃流寇,但到底不是川中棒贼、河南土寇之流可比。如今彼等兵力是我军三倍不止,又各守要冲,互为奥援。我军若强行冲阵,即便能胜,损失必大。况且曹贼最后尚可坐守坚城,我军以强弩之末,再要下城,着实......着实强人所难!”说罢,短叹两声。他说的都是客观事实,赵营再勇,兵力终归有限,且才从北面激烈的战事脱离,正处于恢复阶段,马不停蹄投入下一场硬仗,实非明智之举。

    魏山洪和他关系好,怕他孤立无援,等他话音一落,也站出来道:“覃哨官所......所言不无道......道理。北、北贼已靖,我军暂无危险,最好是趁机休养生......生息,再图后举!”

    赵当世问道:“再图后举?”

    覃进孝接过话道:“正是。曹贼虽盘踞枣阳县城,其实对我营范河城一带并无染指。回营一败,主动权落在我军手里,我军进可攻、退可守,大不必急于一时。”想了想道,“曹贼人马广多,有利有弊。我军欲速战速决,正中其下怀,反之,若守而不打,待其粮尽自撤,弹指间便可将枣阳县城收归囊中!”

    赵当世与徐珲对视一眼,回道:“敦源此言不差,然而......”却不说话,意味深长。

    徐珲说道:“然而覃哨官似乎忘了我营此战的目的何在。”

    覃进孝愣神道:“我忘了目的?”

    徐珲肃然道:“驱逐曹贼,恢复枣阳,报仇雪恨。覃哨官这一等,枣阳是能恢复了,可‘驱逐’二字是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吧?更别提为牺牲的贺、蔺两位掌盘子‘报仇雪恨’了。”

    覃进孝涨红了脸,急道:“行军打仗不是小孩过家家酒,一句话和数千数万将士的性命岂能同日而语?”

    徐珲一板脸道:“军中无戏言。我军标语流传已广,却临战却缩,信义何在?自身不正,从今往后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旁人对我营效节尽忠呢?”

    “这是两码事!”覃进孝怒眉双挑,就算卯上徐珲也毫不退让。

    “二位稍安勿躁。”赵当世打断争论,吁口气道,“‘驱逐曹贼,恢复枣阳,报仇雪恨’自是我营此战的目的,但更多还是起了对外宣扬之作用。咱们做事,往后都要一分为二,不光看表,也需看里。”

    徐珲与覃进孝闻言,都捺住了火气,敛声默立。

    赵当世郑重道:“回贼在北,曹贼在南,徘徊楚北,皆我营头等劲敌。我营要安稳发展,此二者绝不可姑息。现在回贼前锋已灭,老本营困在唐县,一时半会儿难有作为,可稍放一边。然曹贼无他部官军钳制,肆意妄为,扰枣阳南部,实乃心腹大患。若不将之除去,任其在枣阳县及周边开枝散叶,往后我营永无宁日,楚北局势也将动荡难测。故此,我之意,此次作战与范河城之战相若,有进无退。驱逐曹贼,标语耳,不给予曹贼重创伤其元气,对大局对我军皆无益处!”他的意思已经很清楚:这仗没说的,必须要打,不但要打,还要打出大的战果。

    覃进孝等帐内一众军将虽各有情绪,心思复杂,但在赵当世壮语之下,心中豪气也俱涌将上来,凛然中齐声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