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举头三尺
寿宴既开,歌舞助兴,一时间黄金台乐声隐隐,舞带飘飞,便再也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了,华灼看了林凤一眼,便随便寻了个借口悄悄退出了厅堂,来到黄金台后面,冷风迎面一吹,让她清醒了不少。 不大一会儿,林凤便跟了出来,见她立于栏杆之前,迎风而立,红裙扬起,仿佛随时要飞走一般,不由得怔怔出神,直到华灼侧过身来,看到她唤了一声“凤表姐”,这才又回过神,露出柔柔的笑脸,道:“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吹风,也不让丫环取件斗篷来,万一着凉了可怎么办。” 说着,便要从自己身上解下斗篷给华灼披上,但华灼却按住她的手,微微一摇头,道:“凤表姐不必如此,我不冷。”顿了一顿,又道,“方才多谢你了。” 林凤知道她心中防备,也不勉强,只是道:“好端端的,你招惹杨馨做什么,我原还想介绍你与她认识,她虽是落魄宗室女,但却很得七公主的喜欢,舞阳县主与她也交往甚多,惹她便等于惹了舞阳县主,七公主又最是护短的,我也只能帮你这一回,再多却是帮不了你了。” 华灼笑了笑,道:“你的好意,我省得。”并不解释她为什么要招惹杨馨,语气一转,却又问道,“方才,我比杨馨如何?” 林凤做势将她上上下下看了几眼,笑道:“也不知怎的,你虽无艳绝之貌,但方才从厅外缓缓走来,竟是教人看着移不开眼,若不论其他,只凭这一点,杨馨不如你。” “那便成了。”华灼略松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庄静的要求她算是做到了,然后神色一肃,道,“凤表姐,我不知你为何数次相助,华灼并非不知好歹之人,只是当年往事,不能装做毫无芥蒂,凤表姐但有所求,只管直言,但若只是纯粹交好,那就免提了。日后我再有难,也请凤表姐袖手旁观。” 她不想无限制地欠下林凤的人情,人情债不好还,更何况还是敌友难分,她故意把林凤引出来,就是隐隐觉得这人情越欠越大,若继续这样下去,将来如何能还,不如借这个机会,把丑话先说在前头,做个了断。 林凤也收敛了笑意,目光柔柔地看着华灼半晌,这才轻叹一声,道:“好吧,我若不说明白,只怕你也难安心,我未料到,当年往事对荣安堂伤害竟如此之深,不然你小小年纪,又哪里能有这样深的防备之心。此处风大,那边有间可供休息的暖室,咱们到里头坐着说吧。” 华灼一点头,对着林凤做了个先请的手势,林凤也不客气,当先向暖室走去,二人的丫头便在十步之外跟着,很有眼色的并不靠到近前,待两个女孩儿进了暖室,她们又各自守在门口。 暖室里铺了地毯,一脚踩上去,又软又暖和。 “当年往事,我想你们荣安堂知道的应该不多吧。”林凤坐下后,沉吟了片刻才道。 华灼眉尖一挑,道:“细节所知不多,但起因、经过、结果,却还是心中有数的。” 林凤点点头,道:“这就对了,虽说身为子女,不应该言父母之过,但我们林家素来持身以正,错便是错,对便是对,此乃家风,所以我也不讳言,这件事我母亲确实有过,而我父亲当年未能阻止悲剧发生,心中也一直存着愧疚之念,引为平生恨事,因此自我懂事起,父亲便把当年的那桩事告诉于我,并时时告诫我要引以为戒。我之所以处处帮你,正是心存正念,以偿当年母亲之过,亦弥补父亲心中之愧,我对你好,都是出自本心,并无所求,全不图报。先前我不愿对你明言,实在是不想言父母之过,但若因此而惹得你心中生疑,反倒有违我的本心,所以今日我也就不讳言了,希望你不要再怀疑我的好意,也莫要再说什么让我袖手旁观之话,如此,反倒是负了我一片心。” 听她这一番话,华灼心中微震,也有五味翻腾之感,虽仍有疑心,但见林凤说话时神情肃穆,眼神直视于她,并无半点闪烁,显见是字字发于真心,一时间竟有些感慨起来,三姑母那样狠毒,怎么竟生出这般正直的女儿,这样看来,小寿宴上,镇南王世子替她解围,亦是出自对珧姑姑的愧疚,这父女二人,倒是禀性如出一辙。 但……她仍有不甘。 “既然令尊明明知道当年的真相,又为什么要迎娶三姑母过门?” 持身以正,此乃家风,这样的家风下,那个男人又为什么要娶回一个心地狠毒的女人。华灼并不是为自己的姑姑抱不平,事实上她并不认为华珧当年就完全无辜,以庶女的身份,去奢望一个明显是高不可攀的男人,落到什么下场都不奇怪,只不过华珧太不幸,她的结局是最悲惨的那种。 让华灼不甘的是,林凤口口声声说怀有愧疚的那个男人,还是把凶手娶进了门,夫妻美满地过了这么多年,既然怀有愧疚,就真的毫无芥蒂吗? 林凤皱了皱,听出华灼话里隐藏的意思,有些不高兴,但又无法生气,毕竟母亲当年的手段,确实是太狠了。 “灼meimei,你也是豪族出身,又何必说出这样的话来,婚姻之事,非关一身,而是关乎到整个家族,又岂是自身能做主的。” 尽管不太愿意,但林凤仍是说出了实话。父母之间的关系并不太好,她知道,最大的心结就是当年的那桩往事,所以她愿意尽力弥补,仿佛她能跟华灼之间的关系好一分,父母之间的心结就会少一分,但如果华灼这样就能毫无顾忌地攻击她的母亲,那就错了。母亲做得再错,也容不得别人说道,哪怕这个人是当年受害的一方。 “好一个自身不能做主。” 华灼几乎就是冷笑了,她算是听明白了,愧疚归愧疚,跟真相无关,跟正直也无关,当家族需要的时候,什么真相都可以无视,但是家风还在呀,持身要正呀,所以多年以后,事过境迁,他们再弥补,再示好,死者已矣,生者可待,只要荣安堂接受了他们的好意,死掉的人就算有价值,没白死,活着的人也得到了好处,而那些口口声声持身以正的人,也就心安了,不再愧疚了,他们的家风也可以永远传下去。至于那个真正做错事的人,也已经没有错了,因为他们弥补了呀。 “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凤听出她语气中嘲讽之意,心中隐隐有了几分怒气,她已经这样示好了,华灼怎么还这样不知好歹。 “凤表姐,我谢谢你。” 华灼缓缓起身,她没有怒吼,也没有暴发,甚至连先前那一丝嘲讽也全部收敛了,只剩下一脸的诚恳。 “真的,从我来到荣昌堂,你一直在帮我,以前我不知道原因,对你一直多有防范,还请你不要怪我。” 林凤怔了怔,语气也柔缓下来,道:“我不曾怪过你,你能明白我的好意,那便好了。” 华灼又道:“给老祖宗拜过寿后,我便要离开了,以后怕是也没什么机会再见到凤表姐,这份情怕是难还了。” “这是什么话来,我说了,不图你回报……” “凤表姐此话差矣,林家家风如何,那是林家的事,我荣安堂虽然败落了,但风骨还在,岂能白受人恩惠,今日我便代荣安堂承诺,他日凤表姐但有要帮助的时候,只管书信一封,只要华灼还在世上一日,便必定尽力而为,绝不相负,若有违此言,便教我生生世世受戮舌之苦。” 林凤大惊,道:“举头三尺有神明,灼meimei,你这又是何苦。” 心神激荡之下,她虽有冰雪聪明,一时间竟然也没有听出华灼话里隐藏的意思,只道是华灼终于肯接受她的好意,先前的些许委屈便也全部抛开了,总算不负她这一番心思,甚至不惜得罪舞阳县主。 “正是举头三尺有神明,才能显出我的真心实意。”华灼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也不再多说,只是又道,“凤表姐,我们出来时间也长了,再不回去,怕是老祖宗要派人来寻。” 林凤点点头,道:“不错,是该回去,不然烟jiejie怕要以为我跟你做什么了呢……” 出了暖室,冷风再次袭来,华灼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感觉到一丝寒意。 “我就说,你应该披上斗篷再出来……”林凤皱眉,再次伸手解下身上的斗篷,“我瞧你衣裳比我的还单薄些,一件云肩能顶什么用,披上吧。” 华灼没有拒绝,看得林凤心中越发高兴起来。 “好像是有些大意了……凤表姐,我先回紫藤小居了,老祖宗若是问起,你只管替我支应一声。” “也好,让厨房给你熬碗姜汤……” 华灼笑了笑,转身带着两个丫环离开了黄金台。 林凤目送她远去,被冷风一吹,也有些微寒意,她连忙转回厅堂里,却在迈入门口的那一瞬间,蓦然一个激灵,忽地清醒过来。 举头三尺有神明……在世一日,必尽力而为……这哪里是接受她的好意,如此绝烈,分明是划地而绝,要她一刀两断。欠下了人情,便尽力而还,许下承诺,除此之外,再无关系。 林凤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却不知是气的,还是为华灼的绝烈震惊。那个女孩儿竟然会这样做……隐隐的,林凤仿佛终于明白,为什么一身红裙的华灼与平时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铺一进门,便镇压全场,那是因为,红似火,而那个女孩儿的性情,亦如火一般绝烈而灼热,所以当她穿上红裙,那火,不但能照亮别人的眼,亦会焚烧她自身,又岂能不使人屈服退让。 一直以为那是个谨慎防备、处处小心翼翼的女孩儿,无助,可怜,却原来,竟是她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