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言情小说 - 鸾归桐在线阅读 - 第两百七十四章 糟糠 (两章)

第两百七十四章 糟糠 (两章)

    用过午膳后,郭圣通见刘黄有些坐立不安,便也无心歇午。

    她哄睡了刘疆后,引着刘黄上了却非殿前的望楼。

    这座望楼足有七层高,站在顶层便可望见朱雀门。

    入宫必经朱雀门,在这能第一时间看到宋弘进宫的马车。

    郭圣通想,这样多少能缓解一下刘黄的焦虑。

    宫人挽起窗纱,风肆无忌惮地卷进来,吹的刘黄头上的珠玉步摇前后摆动,发出细碎的声音。

    郭圣通看见,刘黄吸了口气,唇角弯了弯。

    她笑了笑,踱步到窗前任风吹的她睁不开眼睛。

    云来了,风走了。

    鳞次栉比的宫殿楼阁静默在蓝天下,壮丽威严。

    郭圣通转过身来,光扑在她耳边,点她瓷白透亮的肌肤。

    她轻笑了笑,双瞳剪水的眸子立时就泛开潋滟的光芒。

    “大姐,你喜欢大司空什么啊?”

    刘黄对这个问题并无意外,“我自己也这么问过我自己……”

    她踱步上前,“……我统共只见过他四五次,根本没法说了解这个人。但真的,真的是……”

    她吸了口气,“桐儿,你是不是觉得我好傻?明明早就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子了。”

    一见钟情吗?

    郭圣通望着笑容恬淡的刘黄,恍惚间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她心底升起一股极为强烈的预感,刘黄一定会像她一样为情所伤。

    可……

    刘黄不是她,不是前世一帆风顺受不得一点挫折的自己。

    她相信,刘黄既有勇气去爱,便也有能力抽身。

    她望着刘黄摇头。

    “这是什么话?喜欢人还分年龄不成?平阳长公主嫁长平侯卫青时,孙子都老大了,不也没妨碍吗?”

    她转过身来,打量着刘黄。

    刘黄今年已经四十有五了,但刘家兄妹生的都好,岁月也就格外照拂。

    第一眼看去,实在只像刚过三十的****。

    眉如新月,眼波荡漾。

    声如琴音,一下一下轻挑着人的心弦。

    倘若平阳有刘黄这般品貌,那郭圣通也就不奇怪为什么踏马河套的大将军会倾慕平阳了。

    “何况,单论样貌来说,大姐比十几岁的女孩子差在哪了?我怎么不知道?”

    刘黄被逗笑,“你可真是嘴太甜了。”

    郭圣通也笑。

    隐约传来宫门开合的声音。

    刘黄立时望去。

    宫内不可跑快马,因此马车走的不疾不徐。

    马车到了端门前,不能再往里走了,来人推开车门从车上跳下来,步伐轻快地往里走。

    刘黄的双眼一下亮了。

    宋弘来了。

    郭圣通见她这样,知她情切心急,忙带她下了望楼往却非殿前去。

    柳絮纷纷扬扬落落一地,乍一看来像落过一场雪似的。

    她觉得此情此景,熟悉到了极致。

    但偏生想不起来,只觉得极难过,喉间像堵了口抑郁不出的气一般。

    她没空多想,提起裙摆快步上了台阶。

    进到殿中,刘秀和刘疆两父子已经起来了,见到郭圣通和刘黄回来一大一小还没来得及张嘴问,郭圣通就有条不紊地安排道:“常夏,把太子抱到侧殿庭中去玩……”

    又吩咐,“把那套紫檀边座嵌玉石花卉宝座屏风抬到偏殿去,再在后面摆两个坐席。”

    她这般模样,刘秀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大司空到了啊,行,朕去洗漱一下就来。”

    忙活完后,郭圣通和刘黄解释道:“倘若你在场,宋弘和陛下都不好说话。”

    刘黄忍不住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嫁meimei呢。”

    姑嫂俩相视一笑,提起裙摆先行去了偏殿。

    却非殿中旁的屏风又小又矮,挡不住两个人,幸好过年时添了这么一套新屏风。

    刘黄一见之下,便由衷夸赞道:“真漂亮,从前这么没见过?”

    郭圣通笑道:“汉室初立,一切都得紧着军政花费。

    虽说新年新气象,但到底也只添了这么一套屏风意思一下。

    此前一直摆在库里,也就难怪大姐没见过了。”

    她的目光缓缓滑过眼前的屏风。

    九联活页的屏风用的是紫檀木做边框,分联主屏上用玉石珠宝镶嵌成四时玉石花卉,屏联上下端饰以紫檀木雕开光勾莲花纹,并各附紫檀木雕如意纹边开光勾莲毗卢帽,下设紫檀雕开光勾莲沿板三联木座,黑漆描金云蝠纹屏背。

    实在是美轮美奂,摆在那便是一道风景。

    但要说让郭圣通珍而重之还真谈不上,毕竟从前未出阁时单是漆里舍中上万钱的屏风就有五六套。

    可去年屏风做好送来后,她真是舍不摆,只看看就叫收起来了。

    认真计较起来,便是这屏风都不该做。

    毕竟财政上无论是为难还是宽裕,都从不曾短过她这个皇后的吃穿用度。

    但仍是不忍心,想到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就觉得奢靡极了。

    “坐好……”

    一张脸忽地从屏风旁冒出来。

    是刘秀。

    郭圣通忙拉了刘黄坐下。

    等着姑嫂俩屏住呼吸安静落座后,赵昌海略有些纤细的声音响起:“大司空觐见——”

    殿里一下静的落针可闻。

    郭圣通偏头看刘黄,她已经紧张到不自觉攥紧了双手。

    “愿陛下长乐未央……”

    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是宋弘在向刘秀见礼。

    郭圣通转过头来,身子往前倾了倾。

    嗯……

    什么都看不见。

    质量果然很好,没有偷工减料。

    她颓然地坐回来,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间动静。

    日光从半敞的锦牖中照进来,点亮了那张儒雅温和的脸。

    宋弘欠身问道:“不知陛下急召所为何事?”

    刘秀看了一眼赵昌海。

    赵昌海会意,领着殿中宫人倒退出去。

    宋弘想起近来进宫时黄门们有意无意的巴结和同僚们的玩笑,心弦瞬间紧绷了起来。

    刘秀语气柔和,几如闲谈:“卿年齿几何?膝下可有儿女?”

    宋弘垂首道:“臣四十有六,儿女皆无。”

    刘秀惋惜地噢了一声,“可有纳妾?”

    宋弘摇头。

    郭圣通知道接下来刘秀就该说起刘黄了,她也紧张起来,手心里瞬间泅满了汗,还不敢叫刘黄发现。

    “谚言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

    刘秀在婉转地问宋弘既膝下空虚,又未曾纳妾,可愿另娶否?

    郭圣通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嘴边,轻柔的风声、滴答的刻漏声都变得喧噪起来。

    她想,她尚且如此,刘黄只怕紧张的更厉害。

    所以,她不敢看她。

    殿里静寂的吓人,气氛凝重到郭圣通觉得自己都在战战兢兢地等着宋弘那把刀落下来。

    宋弘很快作答道:“臣闻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话说到这里,为了刘黄湖阳长公主的颜面,已经没有往下说的必要了。

    刘秀话锋一转,问起了宋弘在军政上的见解。

    郭圣通无心再听。

    因为刘黄整个人都呆住了。

    郭圣通设想了千百种刘黄被拒绝后可能的反应,和自己要怎么做。

    但决没想到她会一言不发地坐在那,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晨间弥漫在她身上所有的希望,在那刹那间被汹涌而上的洪水淹没。

    刘黄觉得眼前的一切忽地失去了颜色,耳边什么也听不到。

    飓风在她心底咆哮,像刀子般割过她的心,冰凉刺骨。

    她木然地坐在那,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

    忽地,一张手帕轻轻地落在她脸上。

    她收紧情绪。

    是皇后,她的弟媳。

    “大姐,没事的,没事的……”

    大抵是如珠如宝地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她这个弟媳全不会安慰人。

    傻孩子……

    这个时候就该帮着骂宋弘没眼光或者说比他更好的多的是啊。

    刘黄想朝她笑笑,告诉她她没事。

    但是怎么这么难呢?

    长到这么大,第一次觉得笑是件难事呢。

    “臣告退。”

    外边那道清朗悦耳的声音又响起了。

    他要走了啊?

    痛到了极限后,疼痛也变得迟钝起来。

    她又笑的出来了。

    刘秀的脸又从屏风旁出现了,他有些无奈地道:“大姐,这事成不了啊。”

    他挤出笑容来,故作轻松:“也无妨,朝中俊杰多不胜数。何况,大姐这般品貌,一旦说愿出嫁,朕真怕……”

    刘黄扫了一眼满脸紧张的郭圣通,低笑道:“这才是对的啊。”

    她声音太低太轻,郭圣通和刘秀都没听清。

    只是,还不等他们问她,刘黄就霍然起身朝外跑去。

    郭圣通要叫人追她,被刘秀拦住,“大姐也不是小孩子了,你不用如此紧张。

    足够伤心了,反而就看开了。

    这是好事。”

    郭圣通瞪他:这是什么理论?

    不知道爱而不得才最是伤人吗?

    女子哪有男子那般理性?

    但他有一句说的没错,刘黄不是小孩子了,她想做什么郭圣通都不该阻拦她。

    有的事,不去做,永远就都有无限可能性在那。

    失败了,才能死心。

    她望向早已望不着人影的殿门口叹了口气。

    刘黄跑的很快。

    风声在她耳边呼啸着。

    多少年没这样跑过了?

    她不记得了。

    她一面跑一面哭。

    但望见宋弘的身影后,那泪意就缩了回去,笑容爬上了她的嘴角。

    她叫住宋弘,徐徐上前,开门见山地问他:“大司空不喜欢孩子吗?”

    “喜欢。”他温和笑道:“公主殿下是想问臣为什么不纳妾也不另娶吗?”

    刘黄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头。

    “臣娶臣妻时,曾许诺这一生不离不弃。既臣妻未曾毁誓,臣岂可不义?”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但落在刘黄耳朵里却像一桶冰水浇下。

    她知道,宋弘这是在叫她知难而退。

    他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但是他所有的温柔只给他的发妻。

    他清雅的面容渐渐结上了冰,“公主殿下若无事,臣便告退了。”

    非常幸运的是,在这一刻,她的情绪得到了很好的控制。

    她得体而优雅地笑着点了点头,仿佛这一切只是她的临时起意。

    她终于保住了最后一点可笑的自尊。

    宋弘走后许久,她开始慢慢地往回走。

    她不能就这么出宫,还得叫文叔夫妻俩放心。

    她很想哭。

    但是,她已经不能哭了。

    她极力遏制住着股情绪,直到呼吸都不畅。

    她想,她真是傻极了。

    就因为自己是公主,就因为自己还有几分容貌,便自信宋弘是不会拒绝她的吗?

    可她又想,她眼光还真是好。

    一见钟情瞧中的都是这般有情有义的男子。

    有几个能像他这样,膝下空虚却既不纳妾也不另娶。

    做他的夫人,一定很幸福吧。

    她回到却非殿时,已经彻底从那股不可控的痛苦中挣脱出来了。

    她装了会失落,就开始抱起刘疆逗弄。

    等从却非殿出来时,就连她自己都以为她好了。

    直到从朱雀门下经过,她回眸望去,看到却非殿前的望楼上窗纱依旧束起,那股细细密密的疼痛又潮水般地涌上来。

    她终于哭了。

    …………

    夜里睡下后,郭圣通仍是不安:“大姐会不会还在哭?”

    刘秀想笑:“你怎么就把大姐想的这么脆弱?”

    郭圣通被他说的有些火大,她一直相信,就算强大如吕后,也是有极其脆弱的一面。

    因为,她也只是人,普普通通的凡人。

    但很显然,刘秀不这么想。

    他觉得刘黄即便有些强颜欢笑,但也很快能恢复过来。

    “伤心一段时日,也就忘却了。”

    郭圣通想起望楼上心下浮起的强烈不安,觉得如何都不能就这么不管了。

    她连着半个月都把刘黄叫进说话。

    但真如刘秀说的那样,刘黄只短暂地消沉了几天,便振作了起来。

    郭圣通甚至有种错觉,仿佛她那点失落都是因为被拒绝伤了自尊。

    可——

    不是,不是。

    郭圣通能肯定。

    因为她前世也是和刘黄一样,她也一见钟情过。

    废后后,她极力让自己过的很开心。

    但究竟如何,她心里再清楚不过。

    要努力让别人觉得自己快乐的人,怎么会快乐?

    可渐渐地,她也有些不确定起来。

    或许,真如刘秀说的那样,刘黄比她想象的坚强。

    就因为自己一蹶不振,便觉得别人也像她这样?

    她迷茫起来。

    五月下旬,夏意渐盛。

    这天夜里,她做梦了。

    很黑很黑。

    黑到一开始她没有意识到她在做梦。

    直到她发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处亮光。

    亮光下有个很熟悉的身影正在读书。

    她想也没想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可那身影在她快到时倏然消失了,只留下一卷帛书。

    她捡起来读,明亮的光影下字字扎心。

    “……时帝姊湖阳公主新寡,帝与共论朝臣……后弘被引见,帝令主坐屏风后……帝顾谓主曰:‘事不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