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真与假
不过是一日之隔,这黑白就已颠倒,这真假就已不分。 千瑶走到静月轩正房门口时,正好一位小丫鬟端着水从里头出来,瞧见她后,先是愣了一下,才叫了声“千瑶jiejie”。千瑶眉头一蹙,未理她,就直接走了进去,一路穿过抱夏。只是进了明间后,她的脚步不由就滞住,两眼有些怔怔地瞧着这里,瞧着这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切。侧面一架雕镂新鲜花样的乌檀木屏风,几上一对华光流转的七彩琉璃美人觚,旁边格子架上的连珠碧玉瓶,缠丝玛瑙盘,水晶雕花杯,银红纱幔,黄金丝绦……流动的空间,奢华的摆饰,这里跟她刚刚出来的房间相比,俨然是两个天地。 里头忽然传出几声笑语,声音很轻,听得不太真切,只闻赖嬷嬷似说了句姑娘真贴心之类的话。千瑶只觉胸口一闷,心中又是悲又是愤,握紧了手心,也止不住双手的颤抖。 又有位小丫鬟从里间出来,瞧着她,亦是一愣,随后即笑:“千瑶jiejie。” 声音一落,翡翠就跟着出来了,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嘴角一翘就道:“总算舍得过来了,姑娘等你许久……” 只是翡翠话未说完,千瑶就已越过她往里走了进去。翡翠一怔,被千瑶这般无视,面上一时有些挂不住,又见刚刚那个小丫鬟还在一旁看着,心中更是恼羞。而那小丫鬟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不待翡翠发作,就溜了出去。翡翠只得哼了一声,一甩手,扭着腰就走了进去。 千瑶进来的时候,任婉华正坐在妆台前,千月拿着一面小镜子给她照后面的头发。任婉华刚点头,就从镜子里瞧着千瑶进来了。她先笑了一笑,然后一边将手里那支足有龙眼大的东珠簪子递给千月,一边从镜子里对千瑶说道:“来了,你先等一下。” 千瑶未应声,只是定定看了她好一会,那种沉默的无礼,连千月都觉察出不对劲来。 将东珠簪子给任婉华小心插入发髻后,千月才有些疑惑地转过脸看了千瑶一眼,不想却瞧见千瑶那双纯黑的杏目中,似有火要喷出来一般。她顿时生出几分担忧,正待要说什么,正好翡翠这会就进来了,并且一进屋就挖苦般地对她道:“瞧你这一通忙乱的,怎么不吱一声,平白让有些人偷了懒。” 千月知道翡翠一直是处处针对千瑶,只得不理她这句话,将镜子放下后,就一边收拾妆台上的东西一边道:“我听说你那缺了粉色的丝线,我那还有多的,一会给你送去?” 见千月竟转开话题,翡翠冷哼一声:“不用,我已托人出去买了。” 千瑶好容易抑住心头的激愤,从任婉华身上慢慢收回目光,略略扫视了一下这屋里。只见赖嬷嬷亦在里头,此时正坐在旁边的一张绣墩上,手里还端着杯茶,想是刚刚任婉华让人给捧上的。 赖嬷嬷瞧着千瑶看过来了,虽有心想刺她几句,但毕竟是在任婉华这,到底是不敢,只得避开千瑶的目光,看向任婉华笑眯眯地奉承道:“好容易姑娘无碍了,不想又听说姑娘不记得之前的事,我这心里着实是担心了一把。只是今日瞧着姑娘气色这般好,心情也不错,终于放了多半的心。想来姑娘是好人好报,连菩萨都应了我的愿。” “你的愿关姑娘什么事,又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吧!”翡翠马上抢白她一句,千月也抿嘴偷笑。 瞧自己被取笑了,赖嬷嬷慌忙将手里的茶盏搁到旁边的茶几上,一脸认真地道:“千万莫浑说,向菩萨许愿的事,我哪敢编造,这可是要遭报应的啊。” “我知道嬷嬷有心了。”正看着镜子,手里还玩着香球的任婉华这才转过脸笑了一句。只是她说话时,眼睛一直就没往千瑶那看,似忘了还有个人在这一般。 见任婉华领情,赖嬷嬷心里高兴,想顺竿地多奉承两句,反正就是费点口水的事,便又开口道:“虽说姑娘忘了些事,但是倒是变得越发通情达理起来,太太指定很高兴,连着我们瞧着也开心。” 只是任婉华听到这话后,面上的表情不由一滞,眼里却现出几分好奇来。虽然马上就被她掩饰了过去,但一直在一旁死死盯着她的千瑶,丝毫没错过这一幕。 “那之前呢?我之前就是不好了?”任婉华略一迟疑,接着就问了一句。 此话一出,翡翠和千月马上收了笑,心里一惊,遂责备地看了赖嬷嬷一眼。赖嬷嬷会过意,已知道自己刚刚说错话了,忙站起来道:“是我这张老嘴不会说话,姑娘千万别见怪,我没有说姑娘之前不好的意思,我是指……” 任婉华却摇了摇头道:“嬷嬷言重了,我不是怪嬷嬷的意思,只是我因不记得许些事,心里总不踏实,生怕有哪做得不对,所以才要问一句。若我之前真有不好之处,也尽管说出来,我好注意着,也能晓得怎么改正。”她说到这,停了一下,又似笑非笑地补充了一句:“总归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不会回来了不是吗。”没有人听出来,她语气中隐隐含着一分得意,除了旁边的千瑶。 没想任婉华会这般客气谦和,赖嬷嬷有些意外,只是一想,这什么都不记得了,会觉得不安倒也不足为奇,于是马上笑着说道:“这姑娘就是多虑了,如今就姑娘这通身的气派,谁都不敢小瞧了去。” 千瑶在一旁听了这话,再看任婉华面上那带着三分假笑的表情,心里直冒火。 曾是那么熟悉的脸,如今却让她看着生出几分厌恶来。因为她从来就不曾像现在的任婉华这般,皮笑rou不笑的说过话;也从不曾在说话时,将声音压得这么低,将尾音拉得那么长,这听起来就跟苍蝇嗡嗡似的。 虽然金氏也曾教过她,说大家闺秀开口出言时,一定要慢条斯理,不急不缓,更不能拔高声音。母亲说的有理,母亲也是她的榜样,虽然一直以来她都学得不太像,且有时说话难免会疾声厉色,但是,也比现在这装模作样的任婉华,好个十万八千里去。 千瑶暗咬着牙,唇抿得紧紧的,心里一直对自己说:不能生气,不能生气,千万不能生气…… 就在千瑶在内心跟自己交战的时候,任婉华忽然就朝她转过脸,一脸亲切地对她说道:“昨儿的事我听说了,没想太太会罚你,只是我当时不知原委。后来听说后,想想这事其实也不该怪你,只是太太既然已经吩咐下去了,我也不好马上阻止。不过你放心,刚刚我已经跟赖嬷嬷说好了,让她尽量给你安排轻松的活儿。今日你且先过去,过几****一定去太太那求情,不会让你在洗衣房待满一个月的。” 这话一出,千瑶倒是有些愣住,然后满腹狐疑地看着任婉华。那原是一张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眼下却变得有些陌生起来,而且是种感觉极为不好的陌生感。假惺惺的,就好似戴上面具一样。 这个人到底是谁?会是原来的千瑶吗?如今面对这么大的诱惑,她无法确定自己以前那个忠心正直的丫鬟,会不会起贪心。而如果现在的任婉华不是以前的千瑶的话,那她刚刚的言谈举止,显然是对这个环境并不感到有多陌生。 千瑶盯着那双眼睛,她感到了威胁,那种来源于未知的威胁。但是这种威胁却让她本能地生出血气之勇,在面临危险时,这种勇气会愤怒的涌向她的血管,使她挺直脊梁,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翡翠听完任婉华的话,心中极为不满,但倒不敢说出什么异议来。千月却是由衷地为千瑶感到开心,只是一瞧千瑶听完姑娘的话后,竟不行谢,还直挺挺地站在那,神情亦是有些古怪。她便走到千瑶身边拉了拉她的袖子道:“怎么了,难道是欢喜得傻了,还不快谢姑娘!” 谢她!? 千瑶随即就瞪了千月一眼,胸口微有些起伏,千月正莫名间,任婉华那边已经开口:“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千瑶就先出去用早膳,然后再过去洗衣房那。今儿是第一天,迟点过去没关系吧,嬷嬷就稍稍通融一下可好?” “姑娘既然都开口了,我自是没有不依的,姑娘可真是菩萨心肠,跟在你身边的丫鬟都好福气啊。”赖嬷嬷一边笑着应承了任婉华,眼角的余光却往千瑶这一扫,然后在心里道了一句:小娼妇,别以为有大姑娘给你撑腰就万事大吉了,到了我那,才让你知道什么叫厉害! 虽是任婉华的一番好意,偏千瑶就不领这份情,赖嬷嬷的话才落,她马上就厉声道:“不用,我现在就过去。”她说完也不管旁的人是什么反应,转身就往外走,只是刚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又停了下来,转回身,瞧了任婉华一眼,很是突兀地就道了一句:“我记得姑娘以前,最是讨厌这件淡黄色的褙子,没想今日倒是穿上了。” 任婉华一怔,随即就笑道:“我不是忘了许些事了么。” 千瑶亦是一笑,盯着任婉华又道了一句:“难道喜好也会跟着记忆一起消失?” 她说完,也不待任婉华再开口,就转身一手甩开帘子,挺直腰背,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