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如果我忘了,就请天下人帮我记得
那一年,他是鲜衣怒马、志得意满地少年郎君。 年纪轻轻就名满天下,谈玄论道,作诗吟赋无一不精。论身世他出自名门,论外貌他仪表堂堂。 所谓天之骄子,莫过于此。 大约总是生活太顺风顺水的人,是无法忍受有一点的不如意的。 元宵花灯节那一晚,他连猜出十几个灯谜,跟着的几个小厮手中都拿满了花灯。他不经意看见一个娇俏的女郎,在央求一旁的少年帮她得一盏莲花形状的花灯。那花灯造型很一般,比他之前猜下的几盏都不如,想来灯谜也没甚难处。可那少年凝眉苦思半晌,仍是为难的摇摇头。那女郎生气的嘟着嘴,不肯理一旁小心劝解的少年。他踱步过去,随便看了看就猜出了谜底,得了那盏灯,转手送给那个女郎。 想来是他当时的神情太过骄傲,让一旁的少年觉得有些难为情,羞愧地低下头去。 那女郎看了看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的少年。将灯推给他说:“不必了,谢谢郎君。”说完拽了一旁少年的衣袖就朝别处走了。 他举着灯盏的手就被那样晾在夜风里,半天收不回来。 他想,怎么会有这样的女郎,这样毫不客气的拒绝他的好意。 再后来,一次偶然,他又遇见了这个拒绝他的女郎,就留了心思,刻意结交。才知道,这女郎名叫静竹,那天同她一起逛花灯节的是她的表哥——陈珺谢氏的谢凛。 他心想,区区陈珺谢氏,毫无名气的一个郎君,怎么比得上他。凭什么静竹为了那个谢凛而拒绝自己呢。 因着这点不如意,他心里总是过不去。 于是越发刻意在静竹面前展现自己的博学多才,每每总能让静竹赞叹不已。 一开始是为了少年人斗气一般的心思,可渐渐接触得多了,他发觉自己是真的有些喜欢上这个善良单纯,又心思敏捷的女子。 他觉得与她相比,那些整日里围着他转的贵族女郎,真如蝇子一般令人生厌。 他刻意问,是我学识高,还是你表哥学识高。 她抿着嘴不肯说话。戴逵想,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她就总不肯说一句她表哥的不好。 当时他的情绪,并非不服气,而是嫉妒。 他就知道,他是喜欢上静竹了。他嫉妒她总是处处回护谢凛,嫉妒她对谢凛溢于言表的依赖,嫉妒他们的青梅竹马。 可他是天之骄子啊,他怎么能就这样默默的喜欢一个人呢。 于是他向她表白了。他知道,她肯定也是喜欢他的。她看他的眼神,满满的都是爱慕。他只是想确定下来,以便以后再提起她的表哥时,他可以理所当然的吃醋,不允许。 可她听到他的表白时,却是一慌,满脸惊惶地拒绝了,并说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 他信心满满的表情一滞,问她为什么。 她说,没有为什么。说完就慌慌张张的走了。 自此无论他怎么写信约她,她都再不肯见他,也不回只言片语。 他不肯相信,她是不喜欢他。一时觉得是这表白太冒失了,一时又觉得是她害羞了,一时又觉得是他没选好时间……想来想去,却怎么都理不出个头绪。也始终没再见过静竹一面。 心高气傲的少年人终于被相思忧虑折磨病了。他写信告诉她,如果她不告诉他原因,那么他死也不能瞑目。 静竹终于来看他了,在他病榻前的她,也是显而易见的苍白憔悴。 她说,戴逵,我不是不喜欢你,是我不能够。 她说,我与表哥自幼就订了亲,表哥待我从没有一点错处,我不能够。 她说的不能,不是不愿。 他听了这话,直觉得又甜蜜又痛苦。 她说,你好起来吧,不要生病。再去找个好女郎……说着她就落了泪。 她是那种看起来柔弱,骨子里很倔强的女子。相处这么久以来,从不见她因为什么落过泪。这一时刻,她像是压抑不住一般,咬着唇仍止不住呜咽。 他将她按在胸口抱住。 两个人都说不出一句话,满心的苦涩。 戴逵知道,她说不能够,就是真的不能够。谢凛是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是她的亲人,善良如她,是不愿伤害她的亲人的。他连开口都不必。 可是想起或许自此真的就不能再相见,戴逵觉得真不如死了。 什么是情,就是这种叫人生死相许的东西罢。 从不懂的愁滋味的得意少年,自此更是忧思难纾,竟一病不起了。 他不再写信给她,不想徒惹她烦恼,却刻意打探着她的消息。待听闻她已经定下结婚的日子,他一口郁气哽住,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建康城里的大族间都说真是天妒英才,那么风流的一个戴氏郎君,眼看就要不行了。 静竹也终于听闻了此讯。 她惊惧交加地赶来看他,只见他形容枯槁,了无生气的躺在那里,她就红了眼眶。 她握着他枯瘦的手,在昏睡的他耳边说,你要好过来,好过来等着我。 然后她回家去,决断地说,我不能嫁给谢凛了,我有了别的心上人。 母亲是谢凛的嫡亲姨母,父亲又是极其好面子的人,没人肯应她这无理取闹的要求。 又是争吵,又是打骂。她却始终坚持,挨骂也罢,挨打也罢,不许吃饭也罢,就是不肯再嫁谢凛。 谢凛来探她时,她就将这话直接告诉了谢凛。 谢凛伤心不已,回到家也是茶饭不思,整日唉声叹气。谢凛母亲——静竹的姨母听闻了此事,火急火燎的就来了她家,说她谢氏是名门望族,可丢不起这样的面子,若这事真就这样闹坏了,就再也不同这李家来往。 静竹的家族姓李,是极微小的一个家族,若非靠着陈珺谢氏的姻亲关系,也不能勉强支撑着在这建康城中过个二流生活。 谢母这样一说,吓坏了静竹的父亲,下了死命令给静竹的母亲,说必须要赶紧处理好此事。 静竹母亲是个从没读过什么书的无知妇人,几次三番劝不下来静竹,又日日被夫主责备,一时禁不住,竟然三尺白绫挂到了房梁上要寻死。被她贴身的老妪救下来后,哭天喊地的说自己命苦,说生了个女儿是白眼狼。 事情闹到这样,静竹终究是没有办法。 她写了长信给戴逵,将这一番事告诉他。说她不能不挂念母亲的安慰。说是她辜负了他。只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他们只有这么多缘分了。然而这点缘分也是好的,她会一生回味,永不忘记。但如果他因此有个什么,那她就不会再回忆,也不会再想起他。美好的东西令人难以忘怀,悲伤的东西却令人只想快些忘去…… 多聪敏的女子。 她知道,他不想让她忘记他。 戴逵终究是好过来了。 静竹终究还是嫁给了表哥谢凛。 这一场情事就如同一场流血的受伤,给身在其中的人,留下了不能抹去的伤疤。 戴逵自此不再提娶亲。年龄渐长后,家族为了他的仕途考虑欲强加给他婚姻。他直言拒绝,并说此生永不入仕。 后来,静竹死了。 他悲伤绝望,却从没有想过轻生,因为他仍记得她说过,美好的东西,只是回忆也是好的。 如果连他都不在了,还有谁去替他们回忆呢。 只是不能再留在建康了,这座城,让他忍不住回忆起她的亡故,他觉得有些悲伤,他害怕会忘记。 从此他远离建康,四处漂泊。 建起静竹堂,是为了转移对那场情殇的注意力,也是为了怀念。他害怕时间太久,这留下来的人,会因为摒弃悲伤,渐渐把回忆也摒弃了。他想,他戴逵的爱情,应该是永远都深刻隽永的。哪怕连他都淡忘了,也要天下人帮他记得。 天资超凡如他,费了心思去经营,静竹堂自然愈做愈大。 静竹堂产业遍布多处,连几国朝廷也有不得不同它做的交易。它的主人却身居幕后,鲜为人知。 他有时会回到建康去看看静竹留下来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长得极漂亮,愈张大愈漂亮。却渐渐的和谢凛的气韵更相似些了。戴逵想,为什么连她留下的这一点血脉,都不愿去记得她呢。 直到后来他见到云低。 他终于释然。 他派了人去查,才知道当年静竹的难产竟是因为一胎双生。也知道了这些年来,云低过得坎坷,他既心疼,也无法埋怨谢凛。 因为他能理解。如果当时是他,是他去面对静竹的死,恐怕也不能做得更温和些。 可是,戴逵是多么欣慰。在这个世间,终于有静竹留下的痕迹了,这么鲜活。 他想,他应该好好保护这个孩子。 再后来,桓伊告诉他,他要娶云低。 戴逵知道,他这个徒弟或许别有用心。但是,桓伊的眼中,藏得很深的地方,有难以察觉的情意。 这种情意,只有真正爱过的人,才看得懂。 多么好。 就像宿命,终于肯成全。 他的徒弟,和静竹的孩子。 终于让结局不再徒留悲伤。 他们会让他永远记得曾经那么深刻,那么美好的爱过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