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已窅冥
药庐内。 公子霜钟眉目舒展,一扫平日孤冷,凝神望着三千桐道,“三千桐,一直以来,你都很想和我做朋友,对么?” 三千桐道,“是。” 公子霜钟又道,“而我无心,这你也当知道。” 三千桐只道是,却并未追问缘由。 公子霜钟微微一笑,“此时此刻,还来得及,就算只做得此时此刻,我也觉欢喜。”三千桐闻言猛然一阵激动,双目放光,却什么也说不出,公子霜钟看着三千桐又道,“我知道你并非杭州本地人氏。” 三千桐当即会意,嗯了一声,点点头道,“我家本在洞庭边上,然三岁为孤,五岁流落杭州,栖身寒山小舍,幸遇恩师,习得本事。” 公子霜钟道,“你本就叫三千桐么?” 三千桐摇头道,“三千桐是师父帮我取的琴名,我本姓楚,名香秀。” 公子霜钟闻言,神情和悦,眼中却又藏着几分不舍,道,“香秀,人间香秀,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妙了。” 三千桐看在眼里,却不知该如何,轻唤一声,“霜钟。” 公子霜钟笑道,“香秀此名,蕴藏丰厚,始知吾友天下第一,此名之势也。” 三千桐道,“我不贵天下第一名号,只愿能寻得妙音夫人行迹。” 公子霜钟见三千桐目光坚定,嘴角一扬,却又微含一丝苦笑,伸手指向藏着太古遗音的琴匣道,“那匣子里有一卷书,是我多年所得之记载,我名之为,今日便送与吾友。” 三千桐却道,“待你好了,我借阅便是。” 公子霜钟不理这话,又道,“你有不足之处,但我也无法更胜一筹,会帮你弥补弱点。机缘到了,你便翻开它看。” 三千桐忽地起身道,“我现在便为你……” “不可!咳咳咳!”公子霜钟心气一急,便一时难抑,猛地咳嗽起来,三千桐急忙又坐下,公子霜钟一把抓住三千桐道,“香秀,听我把话说完。” 三千桐不忍道,“好,我听你说。” “我自认技巧不输于你,却弹奏不出琴语的境界,也许便是因为我本身的促狭……”公子霜钟说到此处淡淡一笑,“香秀,那卷书,或许只与你有缘罢。” 三千桐此时已很好奇内中到底记载着什么,因为没看过书卷,公子霜钟的话便如同天语一般晦涩难懂。 “霜钟,你是著作者,它只与你有缘。” 公子霜钟摇摇头,扯开话题道,“我有一些话只告诉你,不过不是什么好话,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三千桐闻言一奇,定了定神道,“请说。” 公子霜钟道,“王三百岁,是我杀的。” “啊!”三千桐低呼一声,吃惊不小。 三千桐的演技未能瞒过公子霜钟,公子霜钟却也不说“原来你早已经知道”,而是保持沉默。 三千桐也察觉自己的演技过于粗陋,便又轻声问道,“为什么?” 公子霜钟摇摇头道,“不重要了。” 三千桐知道依公子霜钟秉性,必不会再作解释,缠问无益,但想起当时情境,不禁脱口又问道,“那为什么要嫁祸临风?” 公子霜钟轻轻一笑,道,“不过是一出幼稚的把戏,怎能算得上是嫁祸呢?玉笛公子是什么人,大家都很清楚,没人会相信他是凶手,他自然也不会让自己成为凶手。” 三千桐不解,“那你把临风拉进来又是为何?” 公子霜钟笑道,“害你呀。” 三千桐讶道,“害我?” 公子霜钟见三千桐如此,忽地眉宇一锁,愁情无限道,“你知道风阕对你的感情么?” 三千桐一怔,点点头道,“知道。” 公子霜钟苦笑道,“看来风阕比我想象的还要热情。” 三千桐想起那晚鸟风阕主动提出伴随之语,丝毫不隐瞒情意,又道,“那天晚上,风阕姑娘有所……” 公子霜钟截道,“你喜欢她么?” 三千桐如实道,“喜欢。” 公子霜钟忙又追问道,“只是喜欢吗?” 三千桐沉默良久。 “可有男女之思?”公子霜钟不肯罢休。 “没有。”三千桐此番回答得倒是干脆,转又道,“你说把临风拉进来是为了害我,却不知此话怎解?” 公子霜钟道,“我用玉笛公子的手法杀人,只为引你上钩,虽然并无把握。风阕知道你跟玉笛公子是朋友,她相信你会站出来为玉笛公子开脱。我赌的是你不会站出来,比起嫁祸的手段,这更显幼稚,我却还希望赌赢,想看到风阕对你失望,你说,我是不是无药可救?” 三千桐无言以对。 “哈,你生性悲悯,自然难以理解。”公子霜钟有些落寞,“最终还是我输了。输了的人想请求赢了的人答应两件事,是否又更幼稚?” 三千桐却道,“你说,我都答应。” 公子霜钟忽然十分安静起来,三千桐看着如此安静的公子霜钟,发现大有不同,眼前之人素来冷淡果断,眼中绝无半点犹疑,此时却满覆遗憾之色。 “不要让风阕知道,我为她杀人。” 此是三千桐从公子霜钟口中听到的最刺痛他的话,以致他呆住良久。 “我一定不会让风阕姑娘知道。” 公子霜钟苍凉地笑了笑,又道,“第二件事,你回去之后,带风阕离开京城,越远越好,风阕一定会跟你走。” “咳,咳,咳!” 公子霜钟越来越难压住咳嗽。 “好。”三千桐干脆应下。 公子霜钟缓了缓,又道,“帮我把琴匣取来。” 三千桐照办,将琴匣拿到榻前。 公子霜钟道,“打开。” 三千桐将琴匣打开,看见除了太古遗音之外,果然还有一卷书,另外还有一个黑色的小盒子。 公子霜钟伸手将小盒子拿到手中,笑道,“这盒子里有一枚棋子,是小国舅,也即钟猛道长托付与我的,现在你拿着,日后代我送还给他,就说我很抱歉,等不了他了。” “咳咳咳,咳咳咳!” “霜钟!” “佐帅曾用太古遗音弹奏之曲,我复又弹拨,今我殒落,是时耶?命耶?……这把太古遗音,你代我送与佐帅,没有人更合适做它的主人了。”公子霜钟摩挲着静静躺着的太古遗音,不禁眼眶湿热,再也说不出话。 三千桐应道,“我都会做到,你好好歇息。” 公子霜钟却微微摇了摇头,摩挲着琴弦,忽然“嘣”地一声,么弦竟自己断了。 三千桐见状大惊。 公子霜钟反倒淡然,“我最终还是未能超越你。” 三千桐道,“在城头你就超越我了。” 公子霜钟却是摇头,忽道,“哦,咳咳咳!咳咳咳!”公子霜钟似乎想起有什么话要说,却不住地咳嗽,直至愈演愈烈,不能停止。 三千桐惊慌不已,喊道,“霜钟!霜钟!” 公子霜钟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却已是气息微弱,伸手想探入怀里,却没有成功,三千桐见状问道,“霜钟,你想说什么?”说着凑到公子霜钟嘴边,却听公子霜钟道,“我,我怀里还有一封信,是西...” 三千桐听着微弱的声音,不太清楚,不知听到的是“写”还是“西”,正努力细听时,公子霜钟却猛然一松手,吓得三千桐脸色瞬白,破口喊道,“霜钟!” 这声大喊惊动了药庐外面的人,众人闻声齐齐闯了进来,洛出水看见公子霜钟已是不省人事,“啊”地一声,猛地扑到榻前,抓住公子霜钟大喊,“公子公子!公子公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呀?” 秦叶医也急忙上前探脉,脸色忽地转暗,起身退到一旁,这一进一退,竟未引起洛出水注意,只见洛出水不管不顾,一直抓着公子霜钟摇动,似乎公子霜钟只是睡着了,摇一摇就会醒来。奇的是公子霜钟果然被摇醒了,看见洛出水哭得稀里哗啦似朵带雨梨花,伸手抚着洛出水脑瓜笑道,“小丫头,我的劫已经结束了,你的劫还在,答应我,要听话,一定要听香秀的话。” 洛出水见公子霜钟被摇醒,喜出望外,自然是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连连点头,无有不从。不过她弄不懂公子霜钟说的劫是什么。 但早在两人同游白马寺时,公子霜钟就已知道洛出水和他一样,当时两人都以厌恶佛寺木鱼钟声为由拒绝入寺。三千桐询问同琉璃禅师如何化得洛出水身上杀劫,在一旁的鸟风阕神色易变,便是因为知道公子霜钟身上也有杀劫。洛出水和公子霜钟一拍即合,也有此故,再有公子霜钟释放杀气时,洛出水却从未察觉,也是为此。 公子霜钟说到三千桐,即又找道,“香秀呢?” 三千桐就在跟前,忙道,“我在这,我在这!” 公子霜钟又微笑起来,嘱咐道,“香秀,你答应我,千万不要让我浮肿,很丑的,风阕看了会伤心。” 三千桐应道,“我答应,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你要振作,你要振作。” 公子霜钟但觉满足,然而脑中已满是浮影,已分不出谁是谁,思索此行,虽然自己也有所企图,但终究是王文君之意,公子霜钟聪明之极,怎又会简单地认为王文君针对的只是他和三千桐,至于到底有何隐秘,却还未明朗。 公子霜钟微弱地张合双唇,此时他内心所系,还有那个在风烟阁牡丹亭里的情深女子,然而自己再也无法保护。 三千桐看到公子迷迷糊糊,好似说着什么,但听不清,凑耳过去,依稀听道,“香秀,要小心...” 再也没有别的话,永远也没有别的话了,正是: 南斗云深北斗清, 二十四楼见明星。 情知此事诚难偶, 风烟一去已窅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