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贪残逞一时
“真是气煞人了……所以这番出来,我已然不打算再回去了……” “我要报请成长期工,好好某个场里的出身才是……” 片刻之后继续向前行去的牛车上,鼻青脸肿的年轻汉子孔三多已经初步的平复下来;而在杨师古的循循善诱之下,说起来自己变成这么一副模样的缘由。 他的三多之名正因为家中排行老三而得名,被赋予了某种农家人世代以沫改善自身的寄望;然而,他正好属于兄弟姐妹排行当中那种不上不下,特别没有存在感的情形。 因此当这些占据了对方的草贼,派人下来宣布要征调夫役的时候;村子里根本没有人相信会有酬劳和补偿的说辞,而将其视作很大概率劳死在外,却又无力抗拒的恶途。 要知道,在一个多月前他在一片愁云惨淡的气氛中被送出家门的时候,身子只有一件单薄的麻披;也许将来还可以充作他埋坑的裹尸布。 而在前天回来的时候,他可是带了用这些日子省吃俭用下来的工分,所置换的好几匹粗布和两大袋子干麦,用一辆小车从河边慢慢得给推回家来。 然而,当他重新从家中逃走的时候,他所带回来的一切都没有了;就连身上用布袋改制的号袍和长的足以遮住脚踝的胯裤,都被家里给用亲长尊卑有序的缘由剥夺了。 仅仅因为他是在气不过家里老人的苛刻和与小气,只给男丁盛了小半碗麦饭,女的和未成年的孩童就只能在边上眼巴巴的咽糠菜粥;而与一贯固执己见的阿爷争执了起来,还信口对本村的族长兼做村头孔不更,孔大善人说了两句质疑的话; 然后就引得家里一片的哗然起来。兼职村中更人的老父亲,更是痛心疾首咆哮着呵斥说,他才给草贼干了几天活吃几天米糠,就给弄坏了心眼污了肝肠,竟敢说起本家族长的是非来了; 毕竟,包括家里在内的全村人若不是孔族长好心给减了租佃,又刚刚宣布宽缓了例子钱,早在这世道中早就饿死、逃荒去了。还能全家人囫囵的凑在一起勉强度日,这都是感激不尽的莫大恩泽了,怎么还敢、还敢蹬鼻子上眼的忘恩负义呢。 一时之间整个家里都闹翻了,母亲揽着弟妹担惊受怕的眼泪,嫂子阴阳怪气的责备,老实巴交兄长的埋头生闷气,二姐和上门女火烧浇油一般的明劝暗怪,…… 然后,由他大哥和父亲亲自动手将满肚子委屈和不解的他,给剥了衣服而绑起来强令跪在祖宗牌位前,请罪赎过一整个晚上…… 就连孔三多,贴身藏着打算给弟妹置办身像样物件的十几枚铜子,都被父亲搜了去打算用来买香油,请替村尾矮脖子树下的张神婆他驱邪云云…… 然后他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是愤恨和悲哀起来,明明是自己代替兄长去受罪,也明明是自己一番心意的给这个家带来了好处,却是为了一句话而变成了这副众叛亲离的遭遇。 他忽然就想起来当初在那些太平“贼”新开辟的农场里干活时,那些管教他们的工长们,在无论吃饭睡觉出工前后,所时时在口头上所念叨的那些口号和道理。 “穷汉头上三把刀,租重、税重、利钱高。” “农人脚下三条路,逃灾、讨口、坐监牢。” “田主算盘响,佃户眼泪淌!” “大路弯弯一条龙,一家发财九家穷。佃户半夜就起身,田主睡到太阳红。” “神权、夫权、族权三座山,欺压到死不翻身……” 原本孔三多对此有些不明白和糊涂的地方,但是想到了家中的遭遇和反应之后,似乎一下子就变得有点么似懂非懂的通透起来了; 身为三孔村大姓孔氏的族长,这位孔不更,孔大老爷,岂不是被太平军所言中的情形之一了。况且他也不是个真正手上干净的才对。 要知道虽然他整天笑眯眯的总是一副与人为善的模样,但是每到青黄不接和秋收之季,这位世代行善积德之家,总是会勉为其难的带着公人催逼下来,而锁拿走了一串串哭哭啼啼的乡人; 然后再居中打点的名头,让那些家眷按下变卖田产或是借贷下一笔例子钱,才得以被放还回来。而在他家宅里的地牢和刑房也是有所耳闻,那可是为那些一时还不上租佃和契子钱的乡人,所格外准备的额事物啊。 不要说村子里的那些外姓之家,就算是本姓同族的另外一些穷家破户,也有进去一次就彻底疯了,然后连夜赤身露体的跑出去溺死在河里,留下老婆孩子“自愿”卖身为奴来还债的例子。 如今,那些横行乡里的胥吏都不见了,孔家大宅里的狗也不叫了;而这位孔大老爷也越发的好心和热衷慈善起来,新近甚至还牵头重修了祠堂,还不要大家出钱出物,只要人工到了就行。 所以,相比为此感恩戴德容不得别人一轮上半句的老父和兄长,他又不免有些困扰和惶惑起来。 “我们走后,他们或许会给你们减租子和宽缓重贷,会提高你们的工钱。这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也不是因为他们变成了好人,而是因为我们来过。” 在前驾车的柴二娃,突然对着他说出了这么一段话。 “这是管头在岭外巡视乡里的时候所说过的。这世上可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处和善心的,若是没有义军到处杀尽土豪劣绅,逐一清算那些豪强大户欺压百姓的罪迹;这些恨不得把穷苦人敲骨吸髓的血虫子,又怎么甘心舍出一点儿小恩小惠来收买人心,好胡混和欺骗一时以为自保的手段呢” 这一刻,相对于目瞪口呆而不明觉厉的孔三多,杨师古却是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 “虽然是出孟子性恶之说,但唯今世间变成这个样子,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勤恳良善者毫无立锥之地,应是这个道理才对。是以才有义军应时而起呢……” 这时候,前方道路边上的稀疏林子里,突然就闯出两个相互搀扶的身影来,随即又跌跌撞撞的扑倒在了土路上,车上孔三多却是忍不禁惊叫起来: “大狗子……李团儿,你们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其他的人呢,” 他还记得这两位也是这次从做工农场里,同行回来的乡党之一,只是属于规模更大的另一个邻村;因此,这次一起结伴回来的足足有好十几个人呢。如今这两个却是一副遍体鳞伤,衣衫身上占满泥土和血垢的模样,看起来尤为凄惨和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