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寐春引,一佛杀一将
八月的正阳,有如热辣的火炉,烤得野田禾苗稻谷枯萎似焦,人面浮汗雨滴,呼吸窒闷,走上街头,尽是一片呱嗓的蝉鸣,听得人愈发地烦燥不堪,少有的树荫底下挤满了纳凉的百姓,那是午后时分难得的休憩时间。 大奴寻路来到城南水西大街,看到路墙边一个褴褛老乞因被人从荫凉底下赶了出来,坐在火热似炭的日头底下,尽受烈阳的醺烤。 她走了过去,拿了两贯钱出来放到老乞的破瓦里头,“去找个阴地凉凉吧。” 老乞颤抖着手捧起那两贯子钱,老泪纵横地给大奴磕头道谢,大奴微微一笑,转身走了,找了几条巷子,看到了“石里巷”三个字。 石里巷不深,一眼望过去,也只有一条河宽的长度,右侧立着宅子,左侧是围墙,墙上攀爬着萎靡的枯藤,那似千年般不朽的藤痕狰狞地锁住了时光的流转,仿佛一切不过是昨日的重复。 大奴来到那门前,玲珑的小额匾上刻着“寐春宅”三个小字,这巷子不深,但因着这“寐春宅”三个字却显得幽深,很少人进来石里巷,大奴敲了敲门,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开了门,见到一风流俊少年站在门外,喜出望外。 她掩了嘴轻轻地笑,“小相公,快进来吧。” 大奴跟着走了进去,宅子前端是个大院,绕着半圈的庑廊,半扇雕花石拱门通向后院的厢房庭阁,庭阁内花木掩映,一池活水汩汩流淌,一习夏风吹散了闷热的暑意。 寐春宅静得犹如深闺一般,竟闻不到一丝该有的声响。 “这宅子没有人来的吗?”大奴问那女子。 女子把大奴引入前院厅堂,黛眉深攒,“自那高大人死了以后,城里大乱,便没人再来光顾了。” 寐春宅往日来光顾的都是些身份显赫的官人,泠南节度使高怀恩一死,各派系互相攻伐,死的死,跑的跑,能来的人自然也就少了。 “那你们如何生活?”大奴坐在凳子上,接过了那女子递来的一杯凉水。 “宅里连个丫环都请不起了,再过些日子,姐妹们大概也要散了。” “听说那袁将军时常会来,他就不给你们接济一些?” 女子微叹,“袁将军也只是一月来一趟,能顶什么事呢,小相公怎么会找到这儿来的?” 大奴笑着把茶杯放下,“朋友介绍来的,倒不知道你们现在是这般光景,袁将军多久不曾来了?” “半月多了吧,说是又要打仗,也不知道他还来不来,不来也罢,姐妹们索性就各自散去罢了。” 大奴拿出一袋子钱,里头装了百来贯,推到女子跟前,“这些让姐妹们分了,往后做些好营生,不过在此之前,必须帮我做件事。” 女子俏美面靥惊愣,看看那袋子钱,又看看笑面如春的大奴,说:“小相公想让奴家做什么?” “想法子叫袁将军来一回,就这两天。” “这……”女子很犹豫。 大奴笑道:“有困难吗?” 如今整个寐春宅走得只剩了五个姐妹还在撑着,其中最受袁先诚喜爱的是一个叫飞燕的姬子,她把飞燕唤出来,把大奴的话给她说了一遍,问她能不能叫袁将军这两天里头来一回。 每次袁先诚想飞燕,却又抽不出身来寐春宅找她时,便会避着自家夫人叫人捎信去把她召来宅子,与她欢度一夜后再将她送回来,飞燕自是知道怎么与袁先诚暗中联络。 飞燕点下了头,大奴留下一半的钱作为定金给了她们。 出来石里巷,忽又闻一阵sao动在街头闹起,大奴循眼望去,只见后方不远处攒聚着一群人,手里刀斧棍棒,各色尽有,几句激昂的喧腾高呼后,他们便往这边齐齐地冲将过来,大奴让开两步,叫他们过路,这是群不要命的,要揭竿造反的百姓。 只是在这群反动百姓里,她霍然看见一张本不应属于这里的脸,张大郎的脸。 大奴不觉蹙眉,于无声中,将张大郎从队伍里拉拽出来,一个耳光就势劈落下去。 “你不要命了吗?” 张大郎是出来找大奴的,走过了扬州城,现在又来了江陵城,一路走过来看过来,不知不觉中就加入到了反动的旗帜中,没想到这竟然阴差阳错地碰见了大奴。 张大郎真可谓是心花怒放。 “大奴妹子,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可把我给想死了。”想的是二奴。 “你好好的村子里不待,跑这里来干什么,张大郎?” “我就想来看看你好不好,还有二奴妹子好不好。”主要是看二奴。 “她很好,你不用担心,赶紧回村去吧,外头太乱不安全。” “那你不也在外头吗?” “我跟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大奴瞅他一眼,叹口气,“成,你住哪儿?” 张大郎笑了起来,“就在城北的一间大宅子里,跟几个弟兄一块儿住。” “那地方你也不用回去了,这种造反的事不适合你,我住的那条永安巷有个空宅子在租,我给你租下来,你往那边住吧,平日就帮崔大姐做些活就成,还有,把你那‘妹子’俩字去掉,直接叫名字,晞奴。” “你啥时候改名叫晞奴了?”张大郎喜笑颜开地跟着大奴走了。 “啰嗦。” “那二奴呢,她叫啥来着?” “闭嘴。” 大奴带着张大郎回到永安巷时,崔氏已经收了摊,还有些没领到吃食的人窝在巷子口不肯走,他们在等着第二天头个去领饭。 大奴当天就把隔壁家的那间小宅子给租了下来,宅主也是要搬出城去避难,大约一年内不会回来,大奴就付了一年的租金约莫五十贯给宅主,叫张大郎住了进去。 崔氏有了个汉子做帮手,也不必忙得整日间晕头转向,连这些天大奴换下来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洗,张大郎一来,崔氏就让张大郎帮着备饭,自己去把那些衣服给洗了。 崔氏洗到大奴的束胸,吃了一惊,原来这个冷面冰霜的俊美少年竟是个绝世美娘子,大奴过去一把夺过那几件束胸,这是萧谟辰在给她备男装时一起给备下的,萧谟辰心思细腻,连这都想到了。 “你敢告诉别人,我宰了你。”大奴威胁她。 崔氏跟大奴相处这些天,也渐渐摸熟了她的性子,笑道:“不说不说,小娘子放心,打死我也不说。” 顾江莫把那三千石粮送来时,崔宅里剩下的余粮大约分得只有三十几石了,五天时间散掉了七十石的米粮,这城里的好些个百姓都是每天到她这里来领一顿吃,成了每日的定时餐。 顾江莫说:“你这边人手不够,我帮你再找两个人来帮忙。” 即使每天有张大郎跟着崔氏忙活,这日复一日来领粮的人越来越多,大约是因为城中情况越发紧张之故,所有风闻大奴这边可以领粮的人,无不来领,张大郎和崔氏的两双手几乎已经不够用了。 “成吧,那就有劳顾先生了。” 一日,大奴上了街去,走到城南门前,只见城内聚集的百姓被纷纷轰了回来,守城将士宣布,即日起,城门关闭,全城百姓坚守城池,有擅离者,以罪论处。 百姓散去,却是个个面无人色。 守城,于他们而言,无异于等死。 大奴面无波澜,从城门前走过,往水西大街而去。 飞燕已经收到来自袁诚先的回信,说是这两天就会抽个空来会她,不知飞燕在信中说了些什么,袁诚先已然迫不及待地要来见她,飞燕嫣然巧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次日,华音巷的顾宅在碧荫中氤氲恬静,时不时似来墙头树梢枝上清脆的鸟鸠啼鸣声,茂叶于微风中簌簌轻响,倒是僻静了不少的烽火烟尘。 顾江莫一般很少会在家的,可这些天他常常滞留在家,他总觉得大奴会来找他。 当他开门看见大奴站在宅门外,一抹亲善笑容浮掠而出,“小兄弟,快进来坐。”他拉住大奴的手腕,将她迎了进去。 大奴笑道:“顾先生独居于此,倒是清静。” 顾江莫沏茶而来,“人世纷扰,难得清静,只可惜寂寞寥寥,却是无人作陪。” “顾先生也算仕途官人,何以家中没有美姬相伴?” 顾江莫摇摇头,“不好此道,愿得佳人,携手此生。” 大奴举起茶盏,“那小可就以茶代酒,愿先生觅得佳人,秉烛添香,红袖在怀。” 顾江莫朗声一笑,与大奴举杯共尽。 “顾先生上回说的那户人家,先生可有再问过?”大奴放落茶盏,问道。 顾江莫摇摇头,“他们不肯卖,多问也无益。” “那家小儿还常生病吗?” 顾江莫警觉地看她一眼,“小兄弟此话何意?” 大奴笑着说:“想请先生帮忙找那小儿出来讲几句话。” “跟小儿讲又有何用?” “只要先生帮我把他叫出来便可,在他家门口也成。” 方寺巷,顾江莫去敲了那户人家的宅门,大奴在方寺巷口的一个葫芦串摊子上买了一串糖葫芦,去到那宅门前时,只见宅门大开,一个五六岁的绣花小兜儿男娃在丫环的搀领下朝门口走来。 顾江莫蹲下身子,朝他拍了拍手,小娃儿哈哈笑着朝他扑过来,大奴会心微笑,原来这顾江莫这么能讨小娃欢心的,丫环站在一旁笑着,原是很熟的人,不必太拘紧,就让自家少爷跟他玩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