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战鼓凌云（下）
陇右道地处天昇皇朝西北角，其北部自东向西依次与突厥、回纥、沙陀相邻，西接西域诸国，南邻吐蕃，三面皆有军事重地。 黄沙千里碧云天，苍凉广袤之地，多风沙天气，塞北的风吹起来可不像是江南的清风拂面，而是刀子一般地刮过脸上，因此外出行走的人大多以纱巾覆面抵挡一二。 凉州城城墙厚且高，入城之后，便再无风沙侵袭，城中汉胡交错而居，路上时时可见胡姬当垆卖酒，为这座边疆重镇，增添了一抹独特的风景。 马车在一处高门华府前停下，未雨下了车，便见门前牌匾上的“董府”二字，隶书向来讲究沉稳力道，这二字笔力雄浑，内蕴风度，外露气势，绝对是出自大家之手。 “好字！可是前朝书法大家韦元亦的手笔？”凤九笑着问董询。 这一路行来几人都已经十分熟识，那青年男子名为董询，乃是凉州城中的商人，做的是粮食、马匹生意，此番在城外遭人截杀，便是因为生意场上的纠纷。那老者全名黄衍，乃是董府的管家，那少年名唤黄安，乃是董询的书童，至于小娃娃澜儿，乃是董询的养子。 “凤兄好眼力”，董询闻声回道，“数年前，家中有位长辈有幸与他相交，才得来这二字。” “素闻韦先生心高气傲，目下无尘，若非与他志气相投便是携万金拜访也求不到他一字，董公子的先祖想必也是位才高出尘之人。”未雨笑着说。 韦元亦天纵奇才，自幼便于书法一道显示出了惊人的才华，年七岁作《碧落赋》，其文采字迹便被当时的县官赞不绝口。十八岁时，前朝惠帝微服出巡，偶见其字，心中大喜，当即便带着侍从前去拜访，于韦家附近盘桓十日而无果。惠帝也算爱才之人，回宫之后非但不曾发怒，反而御笔亲书“天下第一书”赐予他，自此之后上门求字者络绎不绝。但是韦元亦性情古怪，若入得了他的眼，他可以一书万言，赠与知己。若是入不了他的眼，任你捧来天下奇珍异宝也别想得到一个字。 董询笑着“看”向未雨，语带赞赏：“想不到鱼姑娘对书法也有研究。” 未雨刚要回答，怀里的团子却微微动了一下。经历了打斗又大哭了一场，这小家伙早就累了，上了马车没一会就睡着了，即便是在睡梦中也依然紧紧抓着她的衣襟不放，未雨无法，只好一路抱着他。 比起百川山庄，董府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气象，处处彰显着漠北的苍凉雄浑，大气中不失细致，磅礴中可见精巧。 待走到正堂之中，怀里的团子已然睁开了眼，只是呆呆地看着未雨，似乎还没清醒过来。未雨看得好笑，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他嫩嫩的小脸，团子迟钝地抬起手揉揉眼睛，又四处看看，这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小嘴一开口，脆脆地喊了声：“娘亲！”说罢，还有甜笑着搂着未雨的脖子蹭。 来的路上董询已经告诉过她，澜儿乃是两年前他带领商队前往焉耆贩马之时捡到的，当时被人遗弃在一处绿洲的外沿，才一岁的孩子生命何其脆弱？若他再晚到几个时辰，这孩子怕就要成为一具尸体了。未雨听得心惊，只觉得当父母的真是狠得下心，这么可爱伶俐的孩子，不知多少人盼着有一个，竟然有人如此丧心病狂，不由得对他多了几分疼惜。 “哟，小家伙醒了啊，叫叔叔！”邵彰本来就是个爱玩的性格，早就想逗逗这小家伙了。 谁知澜儿将头一甩，嫩声不屑地说道：“才不，你长得不帅！” 邵小爷只觉得一颗玻璃心霎时摔了个粉粉碎，他堂堂玉树临风风流潇洒帅气英俊的邵家小爷居然被个小奶娃娃给嫌弃了嫌弃了弃了弃了了…… 满屋子的人笑成一团，这下轮到未雨来嘲笑他了：“邵彰，你看连澜儿都知道你丑，哈哈！” 邵彰依然愣在原地，脑中不停地回荡着那句“你长得不帅”，邵家小爷澎湃高涨的自信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伤心地躲到墙角画圈圈去了。 凤九笑够了，也凑上去问：“澜儿，那我呢？叫我叔叔总可以吧？” 只见澜儿一本正经地上上下下将他看了好几遍，末了才勉勉强强地点点头，喊道：“大叔！” 这一声喊完，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凤九哭笑不得地问他：“我说，叔叔就叔叔吧，干嘛还要喊大叔啊？显得我多老似的！”他随口一问本也没想听什么回答。 可是澜儿却又说道：“因为你没爹爹帅。” 凤九瞠目结舌，只觉得这个理由实在是荒诞至极，难不成比董询帅的他才喊？可是对于小孩子这种存在，你是完全没办法跟他讲道理的，会讲道理就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凤九只好无奈地接受了大叔这个令人挫败的称呼。 听到这，未雨倒是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她转头看向一旁的董询问：“澜儿喊你‘爹爹’不会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吧？” 话音刚落，就见董询眉峰皱起，一张清俊秀雅的脸上尽是尴尬纠结，未雨便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董询只好开口解释：“原本我救他回来之后并不曾打算收养他，只是将他交给了衍叔照顾，没想到几个月前这小家伙偶然一次看到我就一直追着我喊‘爹爹’，我不应他便一直哭。后来问他才知道，原来是因为……” 因为你长得好看呗，未雨心下笑道，不过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长得好看这个评价恐怕任谁听来都会觉得不快。也幸好澜儿只是个团子，若换了别人，这位董公子怕是会勃然大怒也说不定。 “小家伙眼光还不错嘛”，未雨打趣道。 话音刚落，凤九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我说鱼丫头，你这是自己夸你自己吗？” 未雨看着身旁捂着嘴忍笑的乾坤离泽，再看看嘴角微弯的董询，突然间反应过来小家伙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喊自己娘亲——可不是自己夸自己了吗？ 霞飞双颊，未雨心下窘迫，偏偏澜儿这时候又开口说了一句：“娘亲最漂亮了，嗯……就像……就像……嗯，燕子掉下来了，鱼死掉了……” 未雨听得一头雾水，这是什么跟什么？ 再看其他人也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沉鱼落雁。”董询朝着未雨所在的方向轻声开口，温润的声音清朗如玉，却像是带着分量一般落在了未雨的心上，不轻不重，却再也无法抹去。 霎时，未雨只觉得自己的脸恐怕热的连鸡蛋都能烫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