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养过一只流浪狗
不记得是多久了。好象是好久好久吧。似乎酣睡了一个世纪。记忆被尘封多年,忽然射入刺眼的光线。灼灼的光穿破心中那片阴霾的天。 那个时候住在乡下,村民淳朴善良的心,云霞幕落西天的璀璨,苍旷辽远的苍穹,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妙不可言。那里有着最美,也有最不忍的记忆。爷爷很喜欢它。从村旁的公路边抱它回家。哭着吵着要留它。记得那一天夜漆黑如眼。我望着黑色的瞳仁,如同黑夜。望进去,便已沦陷。 我走到爷爷身边,抱小狗入怀。回身对爸妈说,要么留它,要么我们走。 爸爸扬起的手掌久久留在了空中。无数个粒子从罅隙间穿过,然后是一声沉重的叹息,一阵轻声的啜泣。 mama哽咽道,你怎么也不懂事了你忘了前几只狗都死在我们家了吗你忘了几天不吃饭了吗 我没忘,没忘。 可是,对不起,mama。我会照顾好它,还有爷爷。 然后蹲下身,说,我们叫它宝宝好吗 爷爷接过它,爱怜地抚过宝宝突起的背脊。轻轻念道宝宝,宝宝。 右后腿的残损,没能阻止宝宝的活蹦乱跳。爷爷常常心疼地跟在它后面,叫着慢点,慢点。爸爸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一边喝茶,一边看宝宝绕圈跑,身后卷起一道烟尘。然后露出蜻蜓点水般的淡淡微笑。mama也经常在喂它时,看它狼吞虎咽,轻拍它的头,唠叨着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而我也习惯了傍晚站在门口等跑出去玩的爷爷回家。远远看见我时,宝宝飞一般地奔来。我皱着眉头看它一跛一跛由远及近。灿烂的晚霞在他们身后演绎成一幅千年不褪的油画。风悄悄逼近,笑容缓缓延伸。 似乎一夜之间,宝宝已和爷爷一样高。它可以驼起瘦瘦的爷爷在漏出斑驳光圈的大树下来来去去。可以灵敏地跃上一米多高的墙头。而爷爷再也不用跪在地上抱起它,再也不用弯下腰让宝宝舔他的手指。 人可以一夜成熟。宝宝也可以。宝宝没有再像以前那样调皮,把爷爷惹哭,而是在爷爷摔倒在地哭闹时,轻轻咬他的裤腿。 此时的爷爷常常把头依偎在宝宝的颈窝。mama微笑着看沐浴在晚霞中的他们,回身戏谑,你看,他们都快亲成一家人了,倒把他的亲jiejie撂在一边 爷爷,宝宝。宝宝,爷爷。 是谁曾说幸福终要演变成痛苦是谁曾说最深的铭记是忘记直至今天,那一天的所有依然清晰的印在心头,却怎么也不敢轻易去碰触。 那天,已至秋天,黄叶随风飘落在脚边的时候,爷爷生病了。宝宝偎在爷爷的脚边。一动不动。爸爸开车去医院。我一直都记得爷爷那个眼神,躲在一旁,努力向后张望的眼神。那么多的留恋,那么多的不舍。但宝宝还是没动。 当一切归于沉寂,mama静静地倚在门边等他们回来。我一遍一遍地在心底说爷爷没事,爷爷没事。宝宝突然发疯一样跳下床,不顾一切地奔出去。扬起的尘土模糊了视线。空中只回荡着我大声呼唤宝宝的声音。 回家后的爷爷嚷着要宝宝。爸爸扬起的手掌就如宝宝刚来家里那天一样,在空中停留了好久,但是这次却重重地落在爷爷的屁股上。然后爸爸转身离开了家。 我看见亮若晨星的东西掉落在爸爸的领口上,无声。我看着爸爸远去的方向,夕阳似血,暮色灰沉。 宝宝,宝宝......梦中的爷爷喃喃的说。他忽然睁开眼,扯着我的胳膊,大声的哭,jiejie,宝宝死了,宝宝死了。我抱住浑身颤抖的爷爷,手滑过他凸起的背脊。似乎第一次抱住宝宝的感觉。心骤然沉下去,恍如沉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之渊。身体止不住的渐渐变凉。 爷爷沉沉睡去。睫毛上的泪珠闪烁着光亮。刺痛我的眼。 第二天,村里一个人跌跌撞撞敲开我家门,要我们确认是不是宝宝。 一阵清脆的响声传来。我慌忙跑进厨房。看见mama蹲在地上捡碎玻璃片,双手鲜血淋淋,她无意识地说都怪我,都怪我没拿好。都怪我没拿好。 爸爸和我一块去接宝宝回家。半路,我却再也提不起脚步。蹲下,说,爸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可惜啊,多好的一条狗嗯嗯 宰了它吧,又没病没灾的。 我真的不敢相信平时那么善良的人啊他们拖着宝宝走出我家。嬉笑着,争吵着。 mama无力地顺着墙瘫倒在地。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爸爸靠着墙,捂住颤抖的脚踝。然后扶起mama,回屋。 我瞪大眼睛,空洞的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眼前是宝宝未闭上的眼,耳边是爷爷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不知道为什么又是傍晚。顺着土地上留下的爪印,我一步一步挪到村口。 未干的血迹,依稀袅袅的烟,烧焦的炭,遍地的骨头。 尸骨,无存。 宝宝,宝宝,对不起。 划开火柴,燃起稻草。大火映红我的脸,夹杂村民的惊异与好奇。火光中,我看见宝宝跑开,越来越远。熟悉的背影,熟悉的灰色毛皮,熟悉的跛脚,熟悉的宝宝。终于,终于不见。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离开。抬头看依然璀璨如初的漫天星斗,海子说,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而这漫天星斗也如同我永恒的悲伤。但是村民淳朴善良的心早已不复如初。就像经历一年一年春秋的我再也不会像小孩子了。 安息吧,宝宝。 爷爷,好好睡吧,明天,一切都过去了。 自此,我们家再不养狗。 又一年的秋天晚上,窗外寥落的星辰在霓虹奢靡中熠熠生辉。 宿舍的同学忽然聊起她家的小狗。也叫宝宝。 忽然记起很久很久以前,我住在乡下的时候,我们家养过一只流浪狗,叫宝宝。 忽然记起后来有人说看见宝宝追一辆黑色轿车。后面疾弛而来的白色轿车毫不留情的碾过宝宝。 忽然记起黑色轿车里坐的是爸爸和生病的爷爷。 宿舍在我的号啕大哭中安静。 久违的眼泪,迟到的怀念。 宝宝,你还好吗 惊雷划过,忽闪一道光亮。宝宝的脸重叠出现。 逐渐忘记,很多年很多年前,养过一只名叫宝宝的流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