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成宫内,风云再起九
是夜。 九成宫。 大宝殿。 太宗世民,独自坐于一处,面前摆着一只酒壶,一只杯子。 他面色微红,显然已是喝得不少。 稚奴悄悄走入,看着父皇如此,心生不忍,轻轻道: “父皇。” 太宗闻唤,转过头来,着他一同坐下,又倒了一杯酒与他: “从来父皇不喜你饮酒,可今日,你陪一陪父皇也是好的。” 稚奴无言看了看父亲,也跟着饮了一杯。 半晌,太宗轻轻问: “稚奴,你有没有觉得,是父皇的错?若是父皇不将她留在这宫中,她也不会死?” 稚奴知道父皇心下生痛,然终是安慰道: “父皇,元昭媛在天有灵,知道父皇为她心痛,必然不舍。还请父皇节哀。” 太宗摇头:“心痛?是啊……心痛,还有一份愧疚……父皇能给她的,只有这些…… 父皇的心,给了你母后,再不能分了别人一丝半点。可是……父皇也是个人,素琴这般待父皇,朕又如何能不感动?能不愧疚? 可怜她……可怜她才十四岁…… 是父皇害了她。若是当年父皇没有召她入宫,也许……她会嫁个好郎君,真心实意待她一辈子好,照顾她一辈子吧?她也会儿孙满堂,活得如意吧?” “父皇……”稚奴叹息:“元昭媛,她敬您,爱您。怎么舍得离开您?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说过一个悔字。” “可是父皇后悔……后悔没有好好照顾她……她是那么单纯的一个孩子……却被父皇这般……” 太宗微微哽咽,良久才长叹一口气,一饮而尽。 稚奴也叹息,良久才道:“父皇,如此一来,那韦氏……” 太宗轻一敛容,才道:“韦氏之事,虽然有疑,却终究不能证之……现下,还需得放过。” 稚奴皱眉道:“那……那难道就看着她,再去害人么?父皇,您看看,元昭媛方殁,她便一本奏折上来,参武才人与徐才人非国丧却服孝,是属诅咒君王早崩之大不敬罪……父皇……” “她想干什么,朕清楚。放心,已经走了一个素琴了。媚娘和惠儿,她一个也动不了,更别想再动!”太宗眼中寒芒一闪,看得稚奴心中一紧,却又松了口气。 又是一会儿,稚奴又道: “父皇,稚奴听武才人提起,说元昭媛身前曾留下话来,说欲……欲……” “欲陪你母后左右同入昭陵,日后留在父皇身边,可又因年不足十五(古代的说法是普通女子如果活不到十五岁就死是不祥之兆,不能埋在家里的坟墓中。帝王家更注意这个。所以哪怕是位居后位,一旦早殁就不入帝陵的例子比比皆是),所以不能得近?”太宗道。 “父皇英明。” “……拿去罢。”太宗从旁边小几上,取黄绫交与稚奴。 稚奴一边恭敬请了旨,又一边开读,且闻得太宗道: “昭媛元氏,慧仁明义,爱重知训,今因未足年十五,品阶不符祖制,难入昭陵故,着以特去世封号,以元氏道童女身同葬昭陵……” 注:去世封号意思就是去了素琴的妃嫔封号,但是让她成为出家的道童女,这样就是出家人,不能算做是早死,就可以侍奉长孙皇后的道童女身份入葬昭陵——事实上,以当时唐称道教老子李耳后的情况来说,这种道童女的身分,是超脱出世俗嫔妃的。而且故事中太宗给素琴的定位又是侍奉文德皇后死后成仙的道童女,真正可以说是比当时太宗四夫人还高的地位。 因为四夫人死后都只能陪葬昭陵,可素琴的性质却是与皇后同葬——当然,这里只是我的一个美好愿望,希望这个原创的,历史上不曾出现过的好孩子,能够得到一份哀荣,所以,此事与元素琴一人纯属虚构,请大家谅解 稚奴看到最后,更讶然道: “又因其侍谨知慎,特着其元氏一族,可享皇戚之封,其生父正五品下散官,宁远将军元思玄,性善朴,更纯柔,着进为正三品散官怀化大将军,其夫人从诰制,着为正三品国夫人。且更赐百年后,得侍葬昭陵……” 稚奴读完,大受感动:“父皇……” 太宗摇头,苦苦一笑道:“这也是如今,父皇唯一能为她做的补偿了……拿去,给武才人罢!” “是。” 直到稚奴离开许久,太宗才慢慢地唤一声:“王德。” “奴在。” “那些东西,准备好了么?” “好了。” “明日……便着人密密地放入素琴怀中罢……便是媚娘与惠儿,也莫叫她们知道。” “是……主上这么做,想必元昭媛有灵,是欢喜不胜了……她生前,最爱的便是那件凤羽罗衣,还有……还有那块儿主上亲赐与她的九凤如意簪……还有与主上一起踢过的花鞠…… 说起来,这宫中最爱玩笑的最怕寂寞的,便是元昭媛了。有这些东西陪,好歹她将来不寂寞……” “是呀……想一想,朕眼下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但愿她不要怪朕不能立时为她讨回一个公道……” …… 贞观十三年九月末,太宗亲诏: 昭媛元氏,慧仁明义,爱重知训,今因未足年十五,品阶不符祖制,难入昭陵故,着以特去世封号,以元氏道童女身同葬昭陵,又因其侍谨知慎,特着其元氏一族,可享皇戚之封,其生父正五品下散官,宁远将军元思玄,性善朴,更纯柔,着进为正三品散官怀化大将军,其夫人从诰制,着为正三品国夫人。且更赐百年后,得侍葬昭陵。 消息传开,朝中无不惊愕: 这般荣宠之极,却不知那元氏究竟有何功劳于大唐? 正六品下承议郎韦慎怀,更力言抗奏,且以元氏无出,更以妃嫔之名行两世之实,又少年早夭,身为不祥,当以还于偏陵简葬,以求平安之言劝入。 在朝议事之太子承乾、吴王恪、晋王治等均出列,泣赞元氏日常恩怀众小,爱重照顾之德。更怒斥韦慎怀不礼不悌,不知尊卑,以下犯上之罪。 且素仁厚宽善名之晋王治,因日受昭媛照顾甚多,直视如母,加因年幼伤怀,竟当廷夺怀中之慈孝玉玦(慈孝玉玦,就是一种皇家有地位较高的妃嫔丧事时,晚辈之中不是亲生的皇子因为身分尊贵除帝后崩外不能着孝服,所以需要戴着玉块,以示悲哀永诀之意的礼器,一种半圆形的玉饰),一怒直掷韦慎怀面,伤其额骨,惊煞众人。 韦慎怀更惊惧不胜,几欲昏倒。 魏王泰见幼弟发怒,心下痛惜,更出列斥韦慎怀妄奏当斩。 太宗勃然一怒,竟将韦慎怀当庭夺去官职,以其身为六品末员,敢妄议内廷诸事之罪,污二品嫔妃为不祥,犯大不敬之罪贬为庶人,庭杖一百,着流放岭南,永不准迁回。 众臣见太宗一怒势如雷霆,俱衣衫抖簌,再不敢犯龙颜以进元氏之事。 又见朝中司空长孙无忌,山呼万岁出列跪之晋王侧,抚其泪颜,含悲以洋洋数百言,上表赞太宗体恤众臣,怜爱幼生,慈悲大同之德,房玄龄、魏征更同出列,跪赞之。 元思玄此时入内,泣而伏谢圣恩。 众官乃知韦慎怀愚不可及,自断前程。 …… 朝后。 魏王府。 一直面如含悲之色的青雀,方踏入府,容色便立时一变,做沉怒样。 气呼呼走入书房,便将一般东西砸了个干干净净。 “王爷……” 门下食客杜楚客见他这般愤懑,心下担忧,轻轻唤道。 “承乾和那个贱种也就算了!怎么连稚奴今日也与我做对!”青雀怒喝。 “王爷,您这可是冤枉晋王爷了。”楚客叹道:“您可想想,晋王就是个小孩子,而且也不懂什么事,他与那元氏素来交好,又不知道这慎怀是咱们的人,自然是要向着元氏了。而且,只怕他今日,多半也是日里见着陛下伤怀过甚,才会如此动怒的……否则以他那般性子,王爷,别人不知,您还不知么?” 青雀想想也对,叹道: “唉……说起来,也是我这个做四哥的对不住他……也罢,便当是我赔个不是给他罢!那韦慎怀……你想个法子,处理了。” 杜楚客闻言,颇有些为韦慎怀抱屈: “王爷,韦慎怀此番上奏虽然冒昧,可却是为了王爷好……” “楚客呀,这除掉元氏一事,从一开始,我就不答应,你知道为什么?”青雀看着侍女们收拾,自己却只抱了一串葡萄来吃,问道。 “王爷说过,是因为咱们不能插手后廷事情太多……” “没错,咱们可以替她出主意,想办法,但却绝对不能亲自动手。老实说,这一次若非韦大人亲自登门求助,我真不想管这事儿。”青雀冷道: “父皇什么人?那可是在当世,便能与秦皇汉武相提并论的明君!这些小动作在朝内倒也罢了,毕竟朝中百官各有心思,木隐于林,他也未必有心思看出来。可是在后廷,在他的枕头边儿? 那是摆明了送死! 你且看看那宫里怎么传的话儿? 她韦昭容刚一送上折子,父皇就撕个粉碎还扔在她脸前…… 那就只差没把话儿喷到她脸上,告诉她我心中所疑就是你了! 结果那韦挺还不知好歹,还要着人上奏,替他家娘娘…… 现在可好了吧? 为争一口气,把个亲族的前程都给搭进去了。” 青雀冷笑: “韦挺也真是老糊涂了,他争口气,便争口气,偏偏选择了个最没骨气,最不得父皇器重的去上奏。 这个韦慎怀,怕死怕痛怕没钱,连个稚龄如稚奴般的孩子一怒,都能吓得他当场发软…… 哼,只怕这会儿已经准备好了奏疏,打算把他知道的全报上去,以求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呢!你得快点儿通知韦挺,让他亲自动手,知道么?”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