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五
媚娘不语,良久才轻轻一叹: “说到底,究竟还是命运弄人…… 谁又能想得到,当年叱咤大唐后廷的杨淑妃主仆二人…… 竟然最后落得这般下场…… 罢了。” 媚娘摇了摇头,又强打起精神问: “孙老哥与元将军那里,想必是都安排好了罢?” 瑞安点头道都安排好了,媚娘这才长出了口气,又道: “说起来,到底还是叫治郎与濮王殿下白费了一番心…… 当初治郎从濮王殿下那里,听说了旧年文德皇后不曾说与治郎听的这段李杨恩怨之后,便急忙安排着…… 可没想到最后,还是落下如此结果。” 瑞安眨了眨眼,也遗憾道: “可不是? 难得濮王殿下也是出手相助,结果到底还是只除了一个替身。 ……不过jiejie,为何濮王殿下要在刺杀杨青玄不成之后,才告诉主上此事呢? 他……他完全可以在一发现杨青玄之前就告知主上此事啊! 何以非要等到自己动了手,杀错了人,才告诉主上…… 这岂非无端引得主上猜疑?” 媚娘摇头: “治郎绝对不会怀疑濮王殿下的。 至于为什么他要那个时候就动手……我倒也多少能理解他一些……” 媚娘看着窗外,有些怅然,有些恻然道: “先帝也好,故太子(李承乾)也好,濮王殿下也好,治郎也好…… 他们这一脉同出的四父子,瑞安…… 却有哪一个,不是个个雄才大略,伟岸德谋,可说是天下无敌的奇男子? 可偏偏…… 这样的奇男子,最终都会败在一个情字上。 先帝一生,心中只存文德皇后娘娘,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文德皇后娘娘去后,竟遇上了与文德皇后娘娘一般深爱于他的惠儿,是以一生愧疚于惠儿,竟以这般千古明君之智也是两无可奈,只得于终前下了密旨,着你师傅王公公好生守着惠儿,万不叫她寻死殉情…… 结果最后,他还是没能拗得过惠儿…… 故太子呢?至临终还特特为自己的爱妻苏夫人上表先帝,希望先帝能够好好儿地给她一生平安。而他的一生,也几乎都是在纠结着身为春宫之主,不得不三妃四嫔,不能长守身边至爱的绝望与痛苦之中…… 至于濮王殿下……” 媚娘黯然,也是轻轻一叹道: “也许…… 也许濮王殿下才是他们几兄弟中,最可怜的那一个罢?” 思及青雀,媚娘的眼中,未免有些无奈: “他…… 他一生最爱的女子,却是自己父亲最宠的正妾。 而且…… 而且还是害死他的母亲的凶手,数次谋害他亲弟弟的背后主使,挑唆他,教他与自己亲哥哥失和,甚至累得亲哥哥与他,两相背离父亲的幕后真凶…… 最终,却是他自己亲手,为了自己同样最爱的弟弟,为了自己同样最爱母亲…… 不得不受着父亲的暗中威迫,而去亲手缢杀…… 他因这情字一事上,所受的苦,只怕比谁都多。” 瑞安闻言,不由黯然半晌,才道: “原来是这样…… 也是啊! 论起来,当年若非是这杨淑妃中间几番引诱挑唆,韦……韦昭容也不会…… 唉! 说到底,濮王殿下其实也是个好人,心里也是柔软的人…… 否则,他又为何到了现在,也从来没有怨过主上与jiejie,反而是一味地追着杨淑妃一系不放呢……” 媚娘摇头,恻然含泪: “他是不忍…… 其实,当时他多半也是有些怨我的罢? 怨我,是我把一切挑明,是我把他逼上了不得不走的绝路…… 也是我,叫治郎看透了一切,叫他在治郎面前欠下了一生的债…… 可是…… 可是……” 媚娘不语,瑞安却接了口: “jiejie,瑞安却觉得濮王殿下未必是怨你呢。 说到底,濮王殿下可是濮王殿下啊! 他那般机慧无双的,又怎会不知当年之事,若再拖得半年,便必然要闹到父子相残,兄弟相杀的惨剧? 而若到了那一步,那濮王殿下可就真的成了千古罪人了……尤其是在面对主上时,他只怕再也不能无愧于心呢! 所以论起来,他还是心里谢谢你的…… 否则为何后来那般长的日子里,他都没有想过要再害你? 瑞安觉得,多半,他心里也是庆幸着,幸亏当年主上与jiejie,早早儿把这事儿给发落了…… 否则至无可挽回之时,只怕最恨他的,就是濮王殿下自己呢!” 媚娘无语,她也只能无语…… 这些年来,她行事之间,从不在乎别人感受…… 只有这一桩…… 只有李泰…… 因着他是最疼爱李治的兄长…… 她总觉得,自己是欠了李泰了的。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寝殿内。 因着此时宫中各殿,已然是下钥了,李治就算再如何懊恼,也只得好好儿自己躺回去,歇着。 可因为心里念着媚娘,头总是隐隐生痛,睡不好,于是便索性披衣而起,叫德安端了些清酒来,一边品着,一边由着德安给揉着头,以图安眠。 饶是如此,德安也是心忧,不由轻轻道: “主上,您这些日子,总是爱头痛…… 明日里,还是请孙老神仙入宫替您瞧瞧罢!” 李治闭了眼,口中却只道: “自己的老病根儿,自己清楚。 这么些年了,它哪一年不是要来找朕个四五回的? 由得它去,朕就不信,它能比朕活得长。” 这一句玩笑话,却叫德安好生不安,又兼之有些微怨,便道: “主上一发拿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了…… 便是不为自己,为着武jiejie,德安也求您,好好儿照顾着些儿罢!” 李治闻得媚娘,这才睁了眼,先转头盯着德安道: “你给朕把嘴闭紧了,若是这事叫媚娘知晓,朕定要罚你,知道么?” 眼瞅着德安无奈点头,他才又转过头来,由着德安揉按着,一边儿复闭了眼,口中只道: “唉…… 朕也知道你们担心。 可这病,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担心也是无用。 既然有孙道长的药吃着,补着,那便是天下最大的福分了。 若论起来,只怕天下得这症的,可不止朕一人罢? 那些没有神医在侧的人,早早儿便去了的人,又该怎么办? 难不成就索性自求了死路么? 事在人为,朕总是不信那些天命之类。 再者,你们常说朕是天子,是真龙,是万岁。 那就当信一把朕这天子真龙万岁罢?” 德安听着今天兴致好极,已然有些微微醉意的李治这般胡说,一时也是哭笑不得,索性便点头一味称是,应和着就好。 眼瞅着他目光沉凝,似要睡了,正待请他歇下,可李治却突然一声问: “对了…… 四哥近来如何? 朕好长时间没见他,有些想念呢……” “主上安心,濮王殿下知道主上向来挂念他,所以昨日还特特传书入内,以报近况呢!” 李治闻言,又急忙问了一些李泰近况。 德安一边回答着一切安好,一边觉得手下刚刚揉搓着的李治的肩颈之处,刚才还极为僵硬的感觉一下子放软了不少,于是笑道: “果然,对主上而言,这世上怕是除了武jiejie之外,便只有濮王殿下最叫您挂心了罢?” 李治闭着眼,由着德安双手从头顶改到肩颈上,一团乱面似地揉着,口中却只悠悠道: “谁说的呢? 还有忠儿……孝儿……素节……他们六个孩儿呢!” 李治淡淡一笑: “还有你们,还有王德……” 德安一时只觉心口一痛: “主上……” 他的手微微停了下,然后才笑道: “不过,倒也是。 若非主上如此仁德,上上下下太极宫,也是难得如此齐心呢!” 李治轻轻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前方道: “是么? 可是为何朕总觉得,朕或者是个好帝王…… 可却不能算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好兄弟呢……” 德安淡然一笑,道: “主上,您要听德安说几句心里话么?” “你说。” “主上,德安从小儿,便知道,您将来,必然是个可为一国之雄主的人。 可是德安更知道,您这一国之雄主,或者只怕……会终究被俗事所盖。 为何呢? 因为主上是个至情至性,至仁至善的真正的大好人…… 正是因为您太好了,所以……只怕这为君之路,会比谁都难走…… 甚至千百年后,您为君如何,也会是有许多人,各执一词,难谳众口…… 可有一点儿,主上,德安觉得,您是个堪称完壁的明君。 比起先帝也好,比起之前任何一位君王也好,您都不逊于其色。 因为他们虽然都是明君,可他们一生却也终究是因为求这明君之空名能流传千古所绑缚,大受其限,而失去了许多,损失了许多…… 主上,可您不一样…… 您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 您也知道,空名或可流传千古,可却难长存人心。 所以,您不在乎一时之名,只在乎一世之人,一世之民,一世之政…… 这便是您最了不起的地方了。 您不在乎别人看什么,您要的,并非只是以天下为名,实为求虚名的白白牺牲自己的一切…… 您要的,是要把自己的一切,与天下万民的福祉,相并相提,谋求同存同长…… 这便是您的了不起了……所以德安才说,比起可能会名传千古,光耀万年的先帝来,或者几百年后,主上您会被有所相图之人,拿来说三道四,吹毛求疵…… 可是您做的这一切,您的了不起,您的功业,终究还是无人能够抹杀的。 终究,终究有那么一日,会是教天下为之撼动的。” 李治沉默良久,突然笑了起来: “是媚娘教你说的这些么? 她又不想叫朕担心,选你来传话儿,又要费心思想好,如何才能叫这话儿从你口中说出显得朴实无伪…… 也是难为她了。” 德安一笑,坦然道: “武jiejie这些话儿,德安觉得,也是说出了德安的心。” 李治沉默,半晌才幽幽道: “没错…… 她总是能将人心看透…… 所以……” 李治闭了口,然后才想了想道: “那韦昭容的墓…… 如何了?” 德安一怔,思考一番才道: “日常有人料理着。 不过到底先帝有旨,不得堆土立碑,所以……” 李治明白,也恻然道: “说到底,也是朕当年没有思虑周详,多少有些对不起四哥…… 这样罢! 你明日里去见瑞安,设个法子,叫瑞安知道朕的意思,然后…… 然后看一看媚娘如何处置此事罢?” 德安心中清楚,李治这么做,怕是为了能叫濮王李泰,多少放下一些旧年之事—— 毕竟虽然李泰每每来信,都只说身体大安如何如何…… 可李治到底只有这么一个同母兄长了,濮王又是屡被舅舅与三哥吴王jiejie高阳等人所忌…… 他又如何不担心他?不会在濮王府中,放着些好生看护着李泰的人? 所以李泰的身子骨儿到底如何,只怕李治比李泰还清楚。 而李泰这些年来日渐沉疴,一多半儿都是为了当年之事,心中有疚于弟弟,有疚于媚娘…… 所以,李治如此,也是想解一解李泰心中心结,希望他能够明白,自己也好,媚娘也罢,都从来没有因此事而怨恨于他…… 这样一来,多半哥哥也会心中宽慰罢? 李治真的希望,自己这个从小儿就把自己当成命根儿一样疼爱着的哥哥,能够长命百岁,长长久久地跟自己一道儿,活在这世上。 …… 永徽元年九月初。 太极宫。 千秋殿萧淑妃一朝因彻查某事之时,忽得报,道先帝太妃徐氏死因有疑,于是立时朝服入太极殿,禀明李治。 此事虽密,然在有心人渲染之下,依然立时传开来,一时间宫中轩然大哗。 而头一个大受其惊的,便是万春殿中,正筹谋着要立陈王李忠为太子的皇后王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