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六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内。 媚娘刚服了药,只觉身上沉沉,于是瑞安便与文娘一道儿,取了些药材来煮成香汤,以备其用。 一边儿,六儿则是将今日里宫中所发生之事,一一向她报守: “今日里萧淑妃的信儿一报入太极殿,皇后立时便慌了。 又是着左右去打听消息,又是仔细安排着清理结尾…… 可见,她是当真心虚着呢!” 媚娘闭了眼,点头道: “看来…… 她也知道,有些事,是她做了,也无妨的,有些事…… 却是她做了,便是要出大事的…… 淑妃处如何?” 六儿想了想,摇头道: “倒是无甚大动静,只是一味地办法儿想事,把这回的事情往皇后身上栽。 不过眼下她只有些揣测,手里也只是有一个自己殿里的人说话儿,难免底气不足。 jiejie,咱们要不要助她一把? 或者…… 或者替她找些什么理由,或者在皇后处找些什么纰漏,叫她发现?” 媚娘想了一想,却点头道: “助,是要助,可你说的那两种方法,却都不可行…… 最好的相助之法,却是推波助澜,而非刻意引成。” 她这般一说,六儿倒是有些不明白,不过毕竟他对媚娘之信,已然无半点儿可疑问,便道: “那jiejie你说,咱们却该如何应对?” 媚娘微睁眼,以宫扇点了点唇边,沉吟片刻之后道: “六儿,你知道有没有什么人,在这宫里,是恨极了咱们立政殿上上下下的呢?” 六儿一怔,想了半晌却道: “有是有……可不知jiejie要做什么?” “我想……若是有个人,能够在皇后耳边吹上风,能够提醒她,叫她小心些自己没有藏好的那些小尾巴…… 那便是最好。” 六儿一怔: “为何?不是要襄助萧淑妃么?”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正是要襄助与她,我才这样说…… 你且依计行事罢!” 媚娘这般一说,六儿也只得依命行事。 一侧,瑞安却笑道: “jiejie好计谋…… 眼下这等时候,若是咱们直接将这些事透与千秋殿中,且先不论万春殿如何,千秋殿那位自己能不能信,便是一忧。 何况,咱们眼下还不能跟万春殿闹得太僵。 所以咱们可是不能出面的。 可若教别人透了信儿给皇后,那可是万万不同。 这个时候,皇后一心急着要把一切清尾给扫除干净,而淑妃呢,就是一双眼睛只盯着皇后处…… 可其他妃嫔,便未必是这样心思罢? 而这时,若是有什么人,把皇后处那些小清尾的事儿,给察觉了,且还提醒与她…… 那淑妃必然会设法知晓…… 这样一来,便是她们自己闹着,皇后将来要怪,也是怪不得别人。” 文娘也点头道: “是极。 原本若是皇后信得过咱们,咱们直接去提点她一二,叫她自行动作,引得淑妃注意,倒也不失妙计一桩。 可是皇后根本就是不信咱们,所以咱们却还不能出这个头,露这个脸。 所以,找个别的什么人,最好是心中痛恨咱们立政殿的,无头无脑,不知详思,又急着巴结皇后以求地位稳固的这种人,把消息透给他们…… 那么,他们必然是要急着向皇后禀明的—— 这样一来,皇后无论如何想,也想不到咱们身上。 而那淑妃也更不会怀疑这其中是不是另有什么端倪。” 媚娘点头,垂下眼眸道: “说起来,其实这也是我向前代的淑妃娘娘习得的计策…… 果然,到底是不一样的人物啊…… 不过这样也好,越是自以为聪明的人,越容易掉入这样简单的陷阱之中,落入我手。 也好…… 也好。” 媚娘喃喃道,目光却显得有些复杂。 …… 不多时,小六儿便回来了。 “如何?” 头一个发问的,却是文娘—— 毕竟对徐惠之事,她却是比谁都更上心。 小六儿大喘了几口气,接过媚娘叫人赐的茶水喝了几口,这才笑嘻嘻道: “文娘jiejie安心罢! 那些人,再没有发现咱们的心思呢!” 媚娘看着他,含笑道: “你寻的……是谁?” 六儿笑嘻嘻道: “还能有谁? 那位自以为聪明绝顶的李德妃。” 瑞安却一皱眉: “她? 怎么寻了她了?” 六儿笑道: “瑞安哥哥有所不知。 若说这宫中哪个野心最大,最妒恨咱们立政殿,那六儿当真说不上来。 可是若说这些人中,哪个最无脑,哪个最急着巴结皇后…… 那便一定是这李德妃。 文娘皱了下眉,想了一想,却道: “说起来,倒还真得是她了。 平日里这贵、德、贤三妃,虽然说起都是与皇后母族世交的贵家千金出身,可到底那崔贵妃性子平冷,不喜多事,人又是颇为机慧。 而那卢贤妃……就当真是个温柔顺恭,和气内秀的好娘子…… 是以只有这李德妃……” 文娘冷笑一声道: “听说当初,她在初入宫时,曾因为自己身为天子同宗,却不得为贵妃,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呢! 只怕皇后也是早料到这一点,所以当初才会一力奉了崔氏为贵妃罢? 毕竟一个机慧又不多事的人坐在贵妃位上,对她的后位,威胁也是小一些…… 至少在她看来,崔氏与自己姐妹情深,或者是绝对信任自己,而且也没什么野心……或者直说便是清高自许,觉得自家之盛,早比天子之宗更隆…… 这样的女人,总是比不但有些小聪明,且还野心勃勃,家族势力也不弱多少的李德妃来得好控制。” 瑞安想了想,也接口笑道: “说起来我倒想起来了,当初她可不是一入宫,便因着些小事在感业寺中,与萧淑妃闹了好大一场? 如今眼看着jiejie如此得天恩,只怕也是心中意难平…… 她恨咱们,又是向来急着巴结皇后,皇后又觉得她只不过是个有些小聪明,野心却大得紧的…… 多半会是信她的。 说不定,还会因为这件事,担忧她会拿了自己的把柄反加利用,而存了除掉她的心呢!” 媚娘点头: “正是要的这样的人才好。 若非这样的人,也不能成就此事。 而且,这样的人对咱们将来的大事,总是不利…… 所以早早下手,也是好事。” …… 夜已深。 立政殿中。 因着李治今日公事甚繁,于是媚娘便索性独自就寝,也不等他。 可是话虽如此,此刻的寝殿之内,躺在榻上的媚娘,却是半点睡意也无。 一侧奉媚娘之命,摆了张小榻在一侧,守着她的文娘眼见她不能安睡,便轻轻问道: “jiejie,你可是为了今日的事,有些烦恼?” 媚娘不语,良久才低低叹道: “我只是觉得…… 从前怎么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有这样一日…… 这样主动算计别人,谋划别人的一日…… 简直…… 我简直就像当年的杨淑妃。” 文娘想了一想,索性翻了个身坐起,赤足散发,走到媚娘榻边,轻轻坐在刺绣埑凳(就是类似于今天的埑脚凳子)之上,伸手去握了媚娘的手,目光专注地看着媚娘,柔声道: “jiejie觉得自己是变坏了……心肠也变狠了,是么?” 媚娘看着她,不语。 文娘淡淡一笑: “那jiejie,当日我家小娘子(徐惠)为了您,动手设计了那韦昭容…… 您可觉得,她是变坏了么?心肠也狠了么?” 媚娘一怔,半晌不语。 文娘轻轻垂下手,将脸贴在媚娘手边,仔细感受着媚娘的体温,柔声道: “文娘前些日子因着替小娘子入陵之时,也是见了我家老主人……” 媚娘睁了睁眼: “是…… 徐大人? 还是徐夫人?” 文娘轻轻一笑: “自然是我家小娘子的母亲了…… 她见着文娘,可是吃了一惊呢!” 媚娘一怔: “为何?” “……她说…… 眼下的文娘…… 似是她从未见过,也从未认识过的人一样…… 然后,她老人家突然就笑起来,说: 若是这样的文娘,便是独自一人留在宫中,去了任何地方…… 她也是不必为文娘担忧了…… 因为今时今日的文娘,已然是可以好生照顾自己,照顾身边所有的人了……”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看来…… 徐夫人是个很好的女人啊!” 文娘腼腆一笑道: “正是如此。 自小儿,文娘便入了徐府。 从那时起,老夫人便将文娘当成自己第三个女儿一般照顾…… 不怕说与jiejie听,老夫人当年曾经不止一次言说,道若是将来文娘长大了,便要将文娘明媒正娶地过了门儿…… 入了大公子或者是二公子(徐惠的两个弟弟)的房呢……” 说到这里,文娘已然露出些羞怯之态。 立政殿里,一片清冷,只有阵阵轻风掀起纱缦的沙沙声,宛如夜妖低吟,叫人迷醉。 媚娘的声音,许久许久,才幽幽地在殿中响起: “可是你后来……进了宫……” “是呀,当初小娘子入宫之时,也曾再三言明,道说若是文娘不愿入宫,她也是不想我离开家中…… 可是…… 可是文娘想入宫。” 媚娘睁大眼睛,看着她: “你…… 看似半点也不后悔呢…… 可是呆在徐家,嫁入徐府的话…… 便是只做个侧室,也是…… 也是…… 当然,我并非说瑞安不好…… 你与他能走到这一步,也是因为有缘……” 文娘淡淡一笑,点头认真道: “正是如此…… 文娘当初,之所以甘愿入宫,非是为了图着什么荣华富贵,也并不是不知,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两亲如路人…… 只是对当时的文娘而言,小娘子是文娘最重要的人……便是……便是大公子也好,二公子也好,并非对文娘不好,甚至便是夫人…… 她也未必不存有叫文娘扶正的心思…… 因为文娘知道,二位公子,与徐府,终究不是文娘的归宿,可是夫人却是真心希望文娘能够成为徐府一份子…… 所以,所以文娘实在不忍伤她的心,所以文娘选择了这条路…… 可是能入宫,当真是件好事。 虽然宫中朝不保夕,可我竟遇到了瑞安…… 虽然瑞安他……他……” 文娘垂下眼睑,轻轻道: “我身为女子,何尝不有一日,不希望一觉醒来,得悉瑞安,已复全身…… 又何尝不有一日,因为自己不能为爱上的人,不能……不能…… 不能生儿育女,而痛苦不堪? 可是文娘觉得,便是这痛苦再大,也值得。 因为文娘究竟是遇到了他,痛苦也罢,变得心狠手辣,为保自己,为保他,冷酷无情到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也罢…… 都是值得的。 只要有他在……只要与他相识,便都值得……” …… 良久,良久。 媚娘听着小榻上,传来的文娘细细的呼吸声,心中突然平静了下来: 是呀…… 都值得。 只要有他在…… 一切,便都值得。 黑暗之中,武媚娘的目光,头一次,头一次明亮得如同当空的日照一般。 …… 永徽元年八月二十五。 太极宫。 晨起。 朝后。 太极殿中,忽传大事: 千秋殿淑妃萧氏,一朝便朝服入殿,密禀李治,请李治彻查当今皇后王氏,涉嫌流言诽谤、污其清白、且谋害先帝太妃徐氏至死一案! 朝中闻得传言,无不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