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四十四
次日夜。 万春殿中。 身形削瘦的李忠左右看了一看,小心地从阴影处探出身来,再试了一试,退回两步,又犹豫一番,最终还是伸手,握住了一直在一侧举着,等待着自己的瑞安的手。 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了立政殿后门。 瑞安左右看了看,向亲自守门的李云李风兄弟示意之后,便带着李忠入了立政殿。 一盏茶的时辰之后。 媚娘与李忠对面而坐,只是媚娘虽然身形比李忠娇小许多,又是身怀有孕,面色不佳,却怎么看,都比身材高削却弓着背的李忠,来得更自若平淡些。 李忠点了点头: “不知武娘娘召忠儿前来,是何故……” “陈王殿下安好,妾深感安慰。 今日来,却是有些东西,想与陈王殿下分享一二。” 媚娘说完,李忠立时抬头看了一看她: 不知为何,眼前的媚娘,与之前自己见到过的那一个在纱缦之后,恍若天上神仙,却温柔可亲的女子,叫他却有着深深的畏惧感…… 畏惧着,却也向往着,这便是李忠此时的心情。 是以,他柔顺地点了点头,轻轻道: “谢娘娘恩惠,不知娘娘……” “这个,陈王殿下可记得?” 媚娘手一挥,一侧的文娘立刻捧着一盒子东西出现在李忠面前,当他看到那盒子里的东西,登时瞪圆了眼。 媚娘却全然不顾他一脸震惊的脸,却淡淡一笑,伸手拈起一块那东西举在面前,仔细端详着,边慢慢道: “这东西叫冰絮糕,整个太极宫中,爱吃它的人,可是多极了。 但唯独一样,却是再无人如我一般,喜爱用厚底儿粉子制成的。 不过也不奇怪…… 我爱吃厚底儿粉子的冰絮糕,其实也不只是这几日的事……” 一边说,她一边将糕点往口中送,可还不及入口,便被突然跳起,大喝一声的李忠奋力打掉了糕点。 媚娘不惊,亦不诧,只是淡淡地抬眼看着他。 “这……吃不得……不能吃…… 你不……不能吃!” 李忠全身抖得厉害,连双唇都跟着哆嗦起来,颤颤巍巍地,他**着说出这句话,已然是费尽了全身力气。 媚娘看着他,瑞安亦看着他。 他却只是哆嗦着,看着媚娘: “谁…… 谁还知道…… 谁……” 媚娘点了点头,笑了起来,可是眼底却半点笑意也无: “本来若是陈王殿下不问这话,我也会告诉陈王殿下的…… 只是自然是要好好儿提点一番殿下之后再说。 不过眼下看来,陈王殿下果然不负刘宫侍苦心,真正明白韬光养晦的意思。 对,我喜吃厚底儿粉子冰絮糕的事,宫中人人知晓。 可是有一样……” 媚娘看着地面,语吐如冰珠: “你娘吃的冰絮糕,用的粉子,却非普通的厚底粉子,那是一种名唤妖芋,或者是鬼芋的东西。 此物大唐少见,且其本有微毒,服之,可使人喉肿不能言…… 最要命的是,此物不但有毒,还有一种特性,便是一旦吸水,便会火速发胀…… 你娘数日不得食,忽得此物,自然尽量吃得多。 可此物制成糕点还好,只是一块粉子,若是进了肚,再喝些水……” 媚娘抬眼,看着他: “你觉得会如何?” 李忠浑身打着摆子,直如得了疟疾,半晌才轻轻道: “这东西…… 这东西娘娘宫里也有…… 是么?” “本来是没有的,因为此物对胎儿,亦有害。” 媚娘缓缓起身,吃力地站起来,看着李忠道: “可是前些日子,殿下亦知,这立政殿里受了那崔贵妃与某位上嫔争执的牵连,奔了猫儿进来,一时之间,殿内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她…… 她本是想害你的,是么?” 李忠双目如火赤红,双拳紧紧握起: “可是没害成你…… 所以就想着用这害了我娘,一来可叫我断了对娘的人念想,专心待她好…… 二来,二来也就叫你背上个意图谋害她,却枉杀无辜的罪名儿…… 是也不是?” 媚娘淡淡一笑,却不语。 …… 半个时辰之后。 送走了失魂落魄的李忠,媚娘这才放松下来,一脸疲惫地坐了下来。 文娘看着她,细声细气道: “jiejie为何不肯纳下陈王殿下呢? 我看他,却是几次三番,都向jiejie示好,有心亲近呢! 若只是告诉他,jiejie已然于她娘生前,承当了他肯纳他为嗣子之事,想必他也不会活得如此胆战心惊了罢?” 媚娘却摇头道: “不……不行。 我知你的意思,可我不能这般做。 身为帝王世家之后,又是皇长子之贵…… 他若是不能时时刻刻,居安思危,只怕却是难活到成人之礼…… 所以,还是叫他呆在皇后身边得好。 一来,皇后身边有了他,自然是事事都要讲究一个体面与功夫,免得落人口实,也算有个希望。 有了希望,做起事来,自然就会缚手缚脚,不甚便利。 她的不便,却正是我们大大的便利。 二来么……” 媚娘轻轻摇头,若有所思: “今日一番语论,他也算是真性情全出…… 文娘,你觉得比起治郎来,这孩子是不是更加会隐藏自己的心思?” 文娘这才明白过来: “jiejie是担心,这样的孩子一旦嗣为自己之子…… 只怕多少会有些养虎为患之虑? 可是之前您答应过那刘云若……” “我自然是答应过她的,我也并非有意毁约。 不过,这何时收嗣他……” 媚娘言及此,不由又想起李忠那双看似平淡无波的眼睛,不知之间,身体微微一寒道: “还是等一等,与治郎商议过了再说罢!” 另一边。 回到万春殿后的李忠。 他平静地坐在自己的榻前,看着王皇后所视的方向,表情淡漠而疏离。 一边儿,自幼儿伴着他长大的小侍永安,上前一步小声道: “殿下还是早些歇下罢…… 明日里的事情,还多着呢?” 李忠淡淡一笑,神态若哭: “明日? 明日什么事?” “就是…… 就是那些身后事……” “你也说了,那是身后事。” 李忠仿若闻着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轻轻道: “既然是身后事,那自然便不会被母亲所知。 她自己都不知,那做这些,又有何用? 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 永安鼻子一酸,却始终不敢开口。 李忠又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向立政殿的方向。 永安微叹一声道: “殿下,别想了…… 武娘子既然是这般态度,那便说明了她此刻,的确是还不宜纳殿下为嗣…… 说到底她眼下也要为殿下添上一个小弟弟,或者是小meimei了。 只怕却是不能纳殿下为嗣…… 倒也是不能怪她呢!” “我没有怪过她,从来没有这个意思。” 李忠平静地道: “这一连串的事情之中,若说有哪一个,最无辜,最不该被牵涉进来…… 那便是她…… 她才是那个跟我娘一般,更加无辜的女子…… 可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母后一定要她死?! 她不是对母后很好么? 母后做了那么多对不起她的事,可她都没有想要害母后…… 只是一味地想着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就足够…… 为什么?” 李忠问着自己,又似问着永安。 永安想了一想,却鼓起勇气道: “这……这会不会跟当年的那个箴言有关呢?” 李忠却是从未听闻过这些,自然是一怔道: “箴言? 什么箴言?” 永安自然也知李忠不知,不过平日里因着自己总觉得这些话儿无稽,加之身处万春殿中,这等地方不适合说这些,于是便想着,索性趁此良机,将一切与李忠说个清楚,于是便将当年的一真一假,两份箴言一并告知与李忠,并道: “……因着元舅公实在不喜有人与先文德皇后娘娘得同等评价的箴言,以为武娘子出身既卑且微,又曾身为先帝侍人,如此箴言,实在是对出身名门长孙氏,又是功盖千秋的先文德皇后娘娘的渎辱,加之武娘子在先帝在时,实在是锋芒太露,引人疑忌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眼下这些宫中的新人,多知‘女主武氏,唐三代亡’这一句假箴言,却都不知那句‘后为武女,唐三代昌’的真箴言了。 永安也是因着偶然有一次,与几个立政殿的老宫嬷嬷们说起话儿来时,听她们赞叹武娘子多么多么有先皇后之风,由此可见‘后为武女,唐三代昌’这句大方师金口玉断的真箴言是半点儿也不错的之类的话儿,才知道了这事。” 李忠猛然回头: “你说什么? 什么叫‘后为武女,唐三代昌’? 说清楚!” 永安见状,便将这句话的意思又好好儿地向李忠解释了一番,然后又道: “说来若这箴言果然属实,那武娘子自然是要遭皇后娘娘忌恨的。 毕竟袁大方师之箴言,金口玉断是半点儿做不得假。 也就是说,这武娘子命中注定,是要做皇后的人呢! 只是啊,说来她也命苦,明明在先帝时,就入宫为才人了,可却一直不能被封嫔立妃,甚至到了眼下,都得了龙嗣了,看样子也只能是个嫔位而已…… 何况眼下太原王氏一族又是势大权大,位高尊重…… 偏偏武娘子一无所靠,自己家里那些不争气的人么,又是那样,元舅公又是这般恨她…… 唉,真不知这句‘后为武女,唐三代昌’的箴言到底要怎么个应验法。 难不成真跟那些老宫人们说的一样,一定要等到元舅公百年之后,第四代良主登基,她才能得封后位么……” 李忠的目光,突然间亮了起来: 四代良主登基,她可为后么…… 大唐旺兴么…… 四代为后么…… “……唉,也真是的,若果如此,武娘子可真是可怜了,看来只能是等着殿下您登基之后,立其为太后……了……” 永安终究还是注意到了李忠目光中的狂热: “殿下……殿下?” 可惜,李忠没有听到他的,只是心里反反复复念着: 四代良主登基,她可为后…… 是啊! 她若为后,那王氏这个害死了娘亲的贱人,萧氏那个成日里欺负本王的贱婢…… 她们都不足为虑了…… 有她在,她必然会成为我手中最强的一把剑…… 是的…… 只要有她在…… 只要她可以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