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日升十二
永徽二年十二月初十。 大雪。 整个太极宫从一早儿起,便是一片白茫茫,不见天地。 寒风侵骨,雪如银刃,可立政殿里,却是一片温暖安睦的情形。 李治因朝中有事,今日不在立政殿中,媚娘便忆及旧年在家乡中时,最爱于冬日之中,取了些干果之物入火中烤得温热后取之佐以酒食之事,便传了左右,立时准备起来。 冬日热物,人人爱食,何况又有美酒相佐。 不多时,立政殿中已是一片安乐和睦。 诸侍之中,唯有媚娘不曾见酒——原因无他,毕竟眼下她还是在亲育李弘,是故不得饮酒,可眼见着诸人饮食欢畅,她也多少算解了些乡愁。 一侧瑞安见状,便含笑道: “jiejie今日当真是欢喜呢!” 媚娘淡笑不语,半晌看着一侧殿廊之前立着的几个由着文娘特许了入殿之中各自取了热腾腾的烤食之后,偎着在廊庑之下不钻风的地方饮食的小侍之后,突然开口道: “今日这般冷,却不知其他诸殿下的小侍们,吃得到些热食么?” 瑞安会意,招手唤了个立在人堆里的小侍过来问话。 那小侍倒也殷勤机灵,见媚娘问话,立时便笑道: “娘子这话可是问得说笑了…… 别个殿里,便是有娘子这般的好主子,也未必便都有这等的好总管呢! 他殿不提,那皇后娘娘殿里的可不就是如此? 说起来皇后娘娘早上也是赏了东西下去的,可是还没到半道儿,便被那些掌着权的大侍婢们给拦了去,一星半点儿也是没见着在诸人手中的。 方才听闻此事之后,皇后娘娘也只是埋怨了他们几句,然后吵着他们,叫他们都将那些吞了的东西吐出来…… 可话说回来了,这吞了的东西,还怎么能吐得出来? 便是吐出来了,那些小侍们敢不敢接,还是一回事呢! 这倒也罢了,那些小侍们至多只是埋怨几声,可是那些受了苛责的大侍婢们,不由便叫起怨来,说平日里跟着皇后娘娘少恩缺赏的本已是可怜,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些赏罢,又要分与他人…… 当真是怨恨得紧呢! 依小的看,那万春殿上上下下,唯一一个觉得皇后娘娘待自己是真心好的,也就只有一个赏赐格外独一份儿的红绡了。” 媚娘点头,半晌才轻轻问: “若果如你这般言语…… 皇后娘娘自己的殿中都是如此顾不过来…… 只怕其他冷清无主的殿里,就更不能得顾了罢?” 小侍连连称是,又道: “别个不提,那凌烟阁里,可不是头一个顾不上么? 这不,好端端的大年尾的,凌烟阁那些小的们,连件儿正经棉衣还没发下手中呢!” 闻得如此,媚娘一时也是皱眉,半晌才轻轻道: “这凌烟阁却不同旁处…… 怎么也是这般疏怠呢?” 那小侍见媚娘问话,也有心露一露脸,便笑吟吟上前一步道: “娘子镇日坐在殿中不出门一步,自然多少也是不知道的。 这凌烟阁本乃先帝所赐下专与二十四功臣立像证功之处,本来也是极大的好事。 可关键便在于此啊…… 二十四功臣之中,除了那极少数之外,其他可说全是关陇一系的重臣…… 太原王氏出身的皇后娘娘,本就对自己母家在朝中日渐衰败的声势,颇为不满,又忌惮着如今四妃之中最有望与她一争长短的萧淑妃有族叔伯(萧瑀)在这功臣阁中,又是因着长孙太尉这些时日以来,针对她太原王氏一系的动作也是频频…… 她又怎么能有这等气量,由着人好好儿照顾? 正赶巧儿前些日子有些不开眼的,为了立储之事早日定下,在早朝之上提了当年侯君集一案…… 陛下心中不乐,皇后正好儿也就借着这个由头,由着它是一日比一日荒下来了。” 媚娘闻言,立时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凌烟阁乃先帝赐下册封开国二十四公之地,便是主上如何因旧案生情,也不当如此荒废,何况二十四臣中,并非个个都是侯君集。 再者,眼下这二十四臣中,还有诸多老臣依旧在朝中效力…… 如此做派,岂非寒了那些老臣之心? 不成,万万不能由着皇后将此事就这么办下去…… 否则早晚要出乱子。 前朝不同后廷,重臣一动,便是天下大动啊!” 瑞安在一侧看着媚娘,轻轻道: “那jiejie的意思是…… 借人传话儿,与那皇后么?” 媚娘却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 “传话与她? 若是弘儿没出世,我自然会这么做…… 可是眼下……” 媚娘看着前方,目光清冷: “也该是我出头为自己讨得些名声,为弘儿的将来铺路的时候了。” …… 半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上。 李治正与诸臣君臣而坐,议及政事,突见一小侍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一路还只叫着不好了,不好了。 德安当下拂尘一甩,疾步上前扯了那小侍便欲丢了他出去,可仔细一看脸,却当下一怔,松了手脱口道: “噫?你不是立政殿……” 话至如此,他已知自己失言,奈何李治已经听到立政殿三字,当下便问了下来: “立政殿怎么了?!” 诸朝臣,包括为首的长孙无忌与方从塞外回朝中的李绩一道,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眉头。 只有禇遂良等极个别的朝臣们,皱着眉看着那个小侍监。 眼见如此,那小侍监也是吓得不轻,浑身抖索,可思及事关重大,也顾不得许多,只是带着哭腔上前一步道: “回…… 回陛下…… 武娘子……武娘子还有代王殿下…… 在…… 在三清殿边儿的小花园里……摔了……” “什么?!” 李治当场便站了起来,面色大变! 不止是他,便是诸臣也是大为震动,头一个发问的正是长孙无忌: “好端端的,代王殿下怎么会摔着了!” 他虽然语调平稳,神态不变,可是目光之中透露出来的,却是有些焦急的目光。 那小侍监猛可里没见过般大的人物问自己的话儿,一时有些傻了,直到王德急奔下来,好骂他一句蠢材快说,这才哭着说: “娘……娘子也不是有心的啊…… 她…… 她只是听说凌烟阁那边儿这些时日无人照顾,先帝替诸位国公所立的画像都浮了尘土了,又可怜那些守着凌烟阁的小侍监们这般冷的雪天儿里,连件寒衣也没有…… 凌烟阁又是少无人理,这些时日送去的吃喝到了阁里都冰凉了……许多小监还生了病…… 所以…… 所以就想趁着今日早起时,瑞安公公与文娘姑姑还有几位老嬷嬷们翻出立政殿里有十几件儿多了的寒衣,又烧煮了些热食,去送了凌烟阁里,与那些小侍监们饱暖,然后借机带着代王殿下拜祭一番…… 娘子…… 娘子也是好意…… 她说这是先帝对诸位重臣的一番心意,断断是不能在这儿毁了的……” 言毕,已是当堂哭了起来。 诸臣闻言,无不个个震撼,尤其震撼的正是李治本人。 ——需知此事突然,便是媚娘自己也未曾想到,何况是李治? 不过到底他与媚娘多年心意相通,也知其意,心念电转之间,已经是一张俊容铁青,拂袖喝问道: “代王殿下如何? 娘子身体可安好?!” “回……回陛下,代王殿下倒还好,娘子从那轿上摔下来的时候,怀里死死地抱紧了殿下,方才请了太医看过,说只是受了些惊吓,眼下已经由着嬷嬷们哄睡下了。 可是娘子她…… 娘子她……” “娘子怎么了?快说!” 李治厉喝。 小侍吓得一抖索,哭丧着脸道: “娘子这一跤,跌得着实不轻,至方才小人出殿时,还没醒呢!” 李治心中一揪,当下不假思索地便起身,奔出立政殿,抛下一众个个不安,却有都各有其思的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