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六十二
回立政殿的路上。 李治怔然地走着,一步,又一步地走着。直到他看到远处正披了凤裘,迎面匆匆而来,满是忧色的媚娘。 大雪之中,两个人停下脚步,望着彼此。一时间天地寂寂,只有沙沙的落雪声。 突然,火色凤裘的媚娘动了,她没有迟疑,也没有停留,大步走向披着雪青色银裘的李治,已然渐成一片雪白的天地间,只有她如一团火一般扑向李治,奔向李治—— 那步伐之大,甚至有些粗鲁,实在不合她大唐新后的身份。可她却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只是快步地走过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竟然微微小跑起来。 李治看着她,正待再向前走一步时,却在下一秒被冲到自己面前的她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 抱住。 无言。 …… 是夜,立政殿。 李治看着抱自己在怀中的媚娘,看着她一头乌发间掩映着的雪色肌肤,好一会儿才轻道:“原来人都会死的。” “死后自有其福。也未必是件坏事。”媚娘轻轻抚着他的头发道。 李治点头,又问:“那若是有朝一日,我也死了呢?” 媚娘全身一僵,好一会儿才轻道:“媚娘不知。” “……为什么?”李治不解,抬头看着她,目光温柔:“为什么?” “因为……”媚娘淡淡一笑,看着他的目光明亮而坚定:“因为媚娘不信人死有灵,也不以为人死之后,还能知道自己死后的事情。”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突然摇头,笑了起来,反手抱她在怀,低声道:“那……我告诉你好么?我们都不会知道彼此的身后事,因为我们只会在同一时刻离开孩子们,离开人世……所以,我必然是要早早儿叫他们安置好了陵寝的……就你与我,两个人,我们两个人好好儿住着。好不?只有我们两个。好好儿地住着。不教别人来烦咱们,你还陪我弈棋赏画,琴酒舞剑,欢欢喜喜地过咱们的日子,好不?” 媚娘难忍,却终究还是得忍着,微哽着声,轻道:“好……我陪着治郎。治郎离开,媚娘也离开。陵寝要修得干干净净的,不必如何奢华,但治郎喜欢的东西一样也不少。咱们两个还在一起,下一世,下下一世,下下下一世……永远都在一起,永不相离。” 李治笑了起来,紧紧地抱着她,轻道:“嗯,永远在一起。” …… 次日。晨起,早朝一退,李治便终究把袁天罡给召入内殿,密询一番之后,传令天下:因大国师测得近来天象有异,为延大唐百姓福祉,着改易宫制,自即日起,后廷无妃嫔之封,仅内职供奉之阶。同时再召李淳风,相协其师袁天罡,寻得风水宝地,以求起陵立寝,以备升仙之用。 一时间,朝中哗然。而比朝臣们更加忧心忡忡的,却是媚娘。 但李治却似完全无知一般地,在高高凤台之上,看着面前立着的,一脸怔忡的袁天罡师徒二人。他的神色,异常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可怕。 已然须发尽白,神态淡泊的袁天罡,也难得地露出些震惊之色,好一会儿才轻轻问李治:“主上……您……当真要……” “是。”李治点点头,墨瞳如夜。 李淳风不由皱眉,看着李治,好一会儿仍旧不死心地道:“主上可知,若是主上能依先帝所令师傅作陵之法的话……那我大唐千年基业,却是掉不了的。可若是按主上此番所请,那……那大唐这千年基业,便是折了半数,都是轻的……何况还要主上……您自己……” “朕说了,便依朕之意。明白么?”李治轻声道:“千年基业,却有五百年都是大小战事不停,内乱纷纷,天下生灵涂炭无数,那是积德么?何况……” 他闭口不语,好一会儿才轻轻一笑道:“何况诚如袁天师所言,若依朕之选,那李唐基业或者折去五六百年,可却能换得三千年‘唐’之一字英耀宇内,震动天下……那岂非也是更好的?” 李治傲然道:“何况这天下重担,总叫我李氏子孙担着,未免也于我李氏太过不公。朕如此,朕的儿孙,只怕也要如此,甚至更多的子子孙孙,都会如此陷于这朝堂杀伐之中……朕不愿这血腥臭气,就此便入了我李氏一脉,永成痼疾。” 袁天罡定定地看着李治,好一会儿才叹道:“果然……先帝没有选错人……能够看穿这世间最大诱惑,直视本心的,依老朽观之,近千年来却唯有主上一人。” 李治摇头轻轻道:“朕不是能看得穿,能看得穿的不止是朕一人,只是朕的选择,向与他们不同罢了……别的不提,便是那暴君始皇,不也是一个能看得穿的人么?他也只不过选了与朕完全相反的一条路罢了。人之一生,是成是败,萧何何取……不过是选择二字而已。” 袁天罡摇头,轻轻道:“弃实权之惑,一时之荣,造福天下,得万世之名……这样的选择,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李治不语,只是笑了笑道:“也许是罢……其实也许……只是朕选择了一条朕眼下最想选的,最利于自己私心的路而已。” 袁天罡看了看李淳风,淡淡一笑,抿唇半晌才轻道:“那么主上是要定下此事了。” 李治点头,旋即看着他轻道:“莫非你已然定好了所在?” “主上会有此意,老朽倒也不意外……所以早早儿拣定了地方。既然主上已定心,那接下来,不过是些眼下事而已……毕竟天下人的眼睛,还是要遮一遮的好。” 李治含笑,点头道:“也是要遮一遮韩王的眼,是不是?” 不等袁天罡露出些吃惊之色,李淳风已然失声道:“主上竟知韩王也在逼迫师傅之事?难道之前三番五次,助师傅避开其劫杀的,就是……” “这样的事情,朕若不知,那也是真对不住父皇临终前一番谆谆教诲了……说到此处,朕倒是想问一问袁卿,李卿未至前朕问你的那件事,你可有把握?”李治点点头,却转而问了袁天罡正欲逃避的问题。 心底暗叹口气,袁天罡这一次却不曾再闪避,好一会儿才看着李治轻道:“主上……您真的要这般?” “朕之一生所愿,也唯有如此。”李治淡然道:“袁卿实不必再质询。” 袁天罡皱眉,看了眼一脸愕然,不知何等情况发生的李淳风,再回头看看李治,轻道:“可主上当知……此法若施,便是老朽与淳风同为,也难得一成半的把握。” “一成半?那已然很多,朕原本以为只得不到半成。”李治闻言,不怒反喜。 袁天罡沉默,两人都不去看一脸莫名的李淳风,只是沉默。好一会儿,袁天罡才缓缓开口道:“可是娘娘若知晓……” “她不必知晓的,你不也说过了么?”李治轻道:“成败与否的关键在朕身上,不在她。” 袁天罡再抬头,看着李治,目光切切:“主上一片痴心,天地动容,可若此事一朝不成,那必是形神俱灭,万无复存之地的……主上,您当真定了心思?” 李治一笑,看着远方,轻道:“朕本也不打算在此时行此事……毕竟眼下一切正好……朕为何要做那样让她伤心的事呢?只是生老病死,终究有时。朕只不过是希望,当那一日到来之时,她能够有个希望罢了。” 袁天罡动容,好一会儿才轻道:“可是主上……” “不必再说了,朕意已决。你只需依旨行事便可。” 李治轻轻一语,便打消了袁天罡所有想要说服李治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