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六十三
同一时刻。 立政殿中,坐在妆台前的媚娘看着面前菱镜,一时间竟有些恍神。好一会儿,她才转头看着瑞安:“叫你打听的事,可打听清楚了?” “是。”瑞安道:“已然传了消息来,说是主上竟暗中召了秦鸣鹤入内,与张太医同侍御前。” 媚娘闻言,面色微微一白,好一会儿才轻道:“我记得,他是擅长风疾之症的。” 瑞安默默点头,好一会儿才轻道:“娘娘……据今日里得的消息,说是主上召了袁大国师与李淳风入内,明着说是为了测问天象,实则却是密旨二人定议陵寝之事……” 媚娘倏然而起,全身颤抖着,好一会儿又颓然坐下,半晌,才轻道:“传秦鸣鹤。” 瑞安应了声,立时便出殿而去。 …… 是夜。 当李治回到立政殿时,看到的却是一片狼籍,遍地残碎之状,听到的,却是一阵阵砰琅碎裂之声。立时,他一颗心便提起来,不假思索地奔入内殿,一边儿还高声唤着:“媚娘!媚娘!” 当他一迭声地唤着媚娘,一边儿冲入内殿之时,看到的,却是正痛哭着将一只瓶儿重重甩到地上,任它摔得粉碎的媚娘! 他大吃一惊——从来,他从来没见到过这样的媚娘!是故一愕之下,他便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抱住媚娘,不管她正在哭着摆脱身边儿同样痛哭着劝慰的瑞安,再愤怒地把一只白玉洗推倒在地,任凭碎成无数的行为,只是抱着她,一迭声地唤着:“媚娘?!怎么了?!怎么了?!媚娘?!” 媚娘闻得他声音,却更是愤怒,像个小女孩一样大声痛哭起来,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摆脱他,却反被他抱得更紧,于是便哭得更痛,好一会儿才大声尖叫着,想要离开,却甩不离他,只能瘫在他怀中痛哭。 李治见她如此反常,第一个反应便是问瑞安:“莫不是弘儿贤儿……” “两位小殿下安好,已然被玉如姑娘带去别殿休息了……”瑞安一边儿擦着泪,一边儿咬着牙,犹豫着回答他。 李治只得再问:“那却是为何?” 瑞安看看李治,目光复杂,却终究不能答,只能低下头,不语。 然而只是这样一个动作,已然叫李治明白了一切。他沉默起来,好一会儿才垂头,看着怀中的媚娘,轻道:“你们……都下去。” 他身后的德安闻言,看看瑞安,两兄弟只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一切了然,于是瑞安跟着德安走了出去,同时召离了所有的侍臣,只留李治与媚娘二人,相偎坐在一片狼籍之中。 李治只是抱着媚娘,看着她的头顶,心中百味杂陈,却也只能叹了一口气,沉默不语。由着她哭。 媚娘哭,也只能哭……于她而言,原本的她是幸福的,直到昨日都是的。可这样的幸福,是建立在什么之上,她最清楚不过。所以此时的她,才如此痛苦,如此崩溃。 李治也明白,所以他也只能由着她哭,看着她哭。他不能劝,也不可劝,更不敢劝。所怕的,便是一旦劝了,会不会便终得反果。 所以他只能沉默,沉默,由着她哭,由着她发泄。 …… 许久,许久。 媚娘的哭声业已歇了许久,李治也抱着她,坐在殿中许久。 “……为什么不告诉我……”媚娘开口,声音沙哑得叫李治心惊,心痛,更心悔。 他垂下头,好一会儿才轻轻道:“却不碍事的……” “不碍事?”媚娘淡淡一笑,目光直视前方:“那何故突然起心,急定陵寝?”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轻轻道:“不碍事的。” 媚娘惨然一笑,摇头,好一会儿才道:“不碍事?”她又淡淡一笑,再问:“不碍事?” 李治沉默,媚娘再摇头,再道:“治郎可还记得媚娘初入宫时的愿望么?” 李治蓦然抱紧了她,再不肯松手,只是将脸颊贴在她乌发之上,不肯言语。 媚娘淡淡地叹了口气,轻道:“媚娘那时,也曾抱有期望的,也曾于无人长夜中,一遍遍地问天地,问自己:那个可伴媚娘一生的良人,何时才来呢?他难道不怕我这般痛哭么?不怕我终究等不得他,却错付了别人么?不怕……” 她泪已如雨下,打湿李治手背,轻轻道:“他不怕,我终与他错过么?” 李治紧紧地抱住她,依旧不言,闭目,落泪。 媚娘却淡淡一笑,边哭边道:“谢上天待媚娘不薄,终究还是遇到了治郎。终究还是有治郎疼着媚娘,爱着媚娘,护着媚娘的。让媚娘此生一身,不必孑然飘零如风,终究有了可以落定不离的落脚之处……可为什么……为什么……” 她痛哭失声:“为什么却又要如此捉弄于我,偏偏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时候……” 她痛哭,她质问,却始终无人可答。 李治也只能抱了她在怀中,泪落如雨,好一会儿,才轻轻道:“我不会离开你的。且安心。不会离开你的。我会一直守着你,一直护着你,一直爱着你……你且安心……不会离开。” 媚娘却哭得更痛,只将自己蜷成一个小孩子一般,缩入他怀中,哭泣,只能哭泣。 …… 次日,晨起。 李治又是寅时便起身,却被守在他身边,一夜不曾阖眼地看着他面容的媚娘紧紧抓住,不肯松手。 李治看着她,目光温柔:“我去去,便回。” 媚娘只是抓着他,目光惶然,若一个孩子。 李治却笑了,双眼微湿,轻轻抚上她眉间:“不必怕的……孙道长说了,只要好好保养,却是与常人无异的。” 媚娘还是不肯放手。李治叹息一声,终究不忍弃,坐下,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好一会儿才道:“但有你在,我必不会死。”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抬眼,惶然如小女孩儿一般问:“可当真?” “当真。” “不会骗媚娘?” “我何时曾骗过你?”李治温柔一笑,却让媚娘心中渐渐底定——她原本也不是这样任性的女子,只是……李治于她而言,却已是她生存于世的理由,立足之根,也是她活着的一切原因与意义。一朝如此,她实在难以接受。 所以,当李治说这一句何时曾骗过你时,却叫她多少放了些心:她信得过李治的,自始至终都是。 毕竟于她的记忆中,李治总是把答应她的每件事都做到了,无论花上多久,他都是做到的了。所以她也相信,此番他必然会无事的。 毕竟他自己都说了,必然不死,必然是要陪着她的。 于是,她点点头,看着李治,目光无限哀求:“早些回来……你昨夜没睡……” 李治一笑,忍不住又想落泪,却怕惹她伤心再哭,只是拿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道:“到底是谁一夜不眠?” 媚娘垂眸,不语,好一会儿才轻道:“总之,早些回来……” 李治点头,轻吻其额,复又笑道:“我会的,何况这些日子也无甚要紧之事。我会早些回来,好好儿陪你。好么?”媚娘点头,强强一笑,却若新雨初荷,让人观之心痛。 李治再吻其额,又轻轻摩挲其发,好一会儿,才恋恋而离殿。 方出殿门,他便沉下脸来,咬牙低问德安:“秦鸣鹤的事是瑞安说与媚娘听的?” 德安明白自己弟弟此举虽是受媚娘之命,实则却是犯了李治大忌,免不得要向李治告罪求情:“主上息怒……娘娘的性子……主上也知道……” “朕不怪他将此事报与媚娘听,朕也知道,便是他不据实以报,媚娘也有的是法子查出真相……朕只是想知道一件事……”李治蓦然停下脚步,回头冷冷地盯着德安:“这样的事情,难道他便一点儿来暗中报朕的时机,也寻不到么?” 德安闭了口,却无法做答。 李治再看他一眼,只是轻轻道:“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另外,自己去内侍省,按规矩罚。不必朕定了。” 转身,也不再离垂着首,面红耳赤地盯着自己鞋尖的德安,自带了清和大步负手离开。 …… 辰时刚过,李治便依着与媚娘的约定,早早儿退了朝,连衣裳也不及更替,便直奔立政殿来。果然如他所料,媚娘不曾睡下,反而衣裳妆发,都是早上他离开时的一般样子,直挺挺地坐在榻边,等着他。 李治心中一软,又是一阵酸,可又不好露出些难过的神色,怕惹得她更伤心,于是便含笑道:“你果然还等着我呢。” 媚娘抬眼看看他,却不语,只是自走上前来,替他更衣。 李治也一反常态地由着她摆弄,目光只是低着,看她的头顶发旋,好一会儿才闷声道:“我不会有事的。” “嗯。” “刚刚已然再召了孙道长入内诊视过了。”他感觉到她的手指微停了一停,心中有些欢喜,便再续道:“他说风疾虽为痼症,可若调养得当,却也非必不可长寿。” “嗯。” “眼下大事多定,舅舅那边儿也算是自启其局了……所以我也不会再像以前那般日日里忙得不得闲了。” “嗯。” “那以后我还是住在立政殿里罢。太极殿里太阴凉了,又不舒服。” “嗯。” “本来是该去甘露殿或是神龙殿的。可是甘露殿里……总让我想起父皇与母后,神龙殿呢,又更加阴冷。我不喜欢。” “嗯。” “说起母后来……你原本最喜的,便是菊花吧?” “……嗯。” “为何如今却不见你栽它,爱它了?为何却反了性儿,去爱牡丹?” “……” “怕我看到了,会睹物伤情么?” “……” “也是……自小儿我便是这般爱哭也爱笑的性儿呢……若是欢喜了,便笑得痴儿也似,若是痛苦了,便哭得痴儿也是……所以母后总爱说我是痴儿……如今母后最大所愿,我也算是完成了,只是她却看不到……想一想,确是伤怀。” “她会高兴的。”媚娘终究停下手,抬眼看着已换好了寝袍的李治。 “我知道……她会高兴的,因为你是这样的好妻子,好母亲……她会高兴的。”李治一笑,伸手揽她在怀中,轻道:“她会高兴的。” 李治笑着扶她坐在榻边:“你是这样一个懂事的女子,我竟天幸得了你为妻……母后若知,是会很高兴的。” 慢慢地,他将媚娘平平放在榻上,自己躺在她身边,慢慢地,将她抱在怀中,这才拉好锦被,好好儿掖了被角,缓缓吻上她的额头,温热的唇便再不肯离开。 墨漾双眸,也慢慢闭起。 他怀中的媚娘,睁了一会儿眼,很快,也慢慢地眨动着长长的眼睫,一边儿下意识地伸手抓紧了李治身前衣裳,慢慢地,合起了眼。沉静入眠。 纱幔落,殿门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