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四四
门开了,一个年青俊秀,身形颀长的青年走进来,向着金春秋含泪倒头便拜: “儿臣参见父……” 他额未及地,便被一双温暖的大手紧紧稳稳地扶起来,目光也落入一双含泪的熟悉双眸中。 金春秋努力地克制住胸中的激动,上上下下只是扫视着这个已有六年未得一见的儿子,半晌拍拍他的肩膀,淡淡一笑: “好,很好,仁问长得更结实了。” 新罗二皇子,金仁问腼然一笑—— 此时的他,已是一个29岁的青年,可笑起来时,却一如当年初出新罗时的那模样,更是与年轻时的金春秋,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意见侧脸,看到自己在一边镜中的模样…… 虽然仍旧鬓发如鸦,虽然仍旧英姿焕发……可是站在儿子身边,他的身上,明显就是满身的岁月沧桑…… 这一眼看得金春秋微生慨叹,却不言。 接着,父子二人对坐,一侧安排好了酒菜的金德俊看着他们,淡然一笑,悄然行礼后退出门外,阖扉,静守于外。 屋内,几杯酒下肚,金春秋欲言,却犹豫半晌才道: “孤虽常听人言你在此处一切都算还好……但总是要见了你才算安得下心了。” “一切都好,父皇安心,大唐皇帝也待仁问极为宽厚,诸事诸时也都多有照应。” 金仁问温厚一笑。 金春秋却是沉默: 身为质子,生活在他国——便是盟誓之邦,又能如何好得过在故国皇宫中,金枝玉叶地养着? 身为一国皇子,尊贵至极,却还不是浪荡他国,属为人臣? 这……又有什么好的? 可是他也只能沉默,因为这个决定不是别人,正是他做的。事实上,也是他必然要做的。 若要与唐联盟,他便必得付出代价。哪怕这个代价是他心中多年以来都难以释怀的隐痛! 父子二人又沉默半晌,金仁问突然看向自己一杯一杯只是喝酒沉默的父亲,轻道: “多饮伤身,还请父皇保重龙体。” 金春秋闻言,腼然一笑,放下手中酒杯——他笑起来时的模样,真的是与金仁问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免不了地,总有一些沉厚的东西,在他的眉梢眼角。 这让金仁问忍不住有些恍神——在像自己这般年纪时,面前的这个人,他的父亲,会有什么样的笑容呢? 好一会儿,金春秋才抿一抿唇道: “听说前些日子因为大唐皇后生病了,你想让王妃去探望,结果被唐皇陛下拒绝了……是吗?” “嗯,父皇知道了?” 金仁问眉目一沉,却没有多言,只是讷讷地问。 金春秋看着他,不动声色: “他们是为你好。” “……或许。”金仁问淡淡一句,问: “父皇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 “因为孤想告诉你一件事。” 金春秋眉目清定,顿了顿,他才继续道: “一件很重要的事。” “何事?”金仁问见金春秋如此郑重,不免一怔。 “不要试图靠近那个女子。” 金春秋锐利的目光直视入金仁问闻言有些闪躲的双眼中: “不要。她不是你可以靠近的人。” “儿臣……并无他意,只是想替父皇分忧。皇后娘娘如今对唐国的重要不言而明。” 金仁问叹了口气,恳切道。 金春秋瞳孔一缩: “你见过她?” “未及。” 金仁问摇头: “大唐皇帝很是珍爱她,加上这几年她一直安居后宫,不曾涉及朝中政事,所以尚未得见。” “那就不要见她。” 金春秋郑重道: “永远不要。” 金仁问愕然地看着他的父亲: “父皇?” “她……” 金春秋的目光,有刹那间的茫然,很快又恢复了清明,淡道: “她是大唐皇帝的命中罩门,所以他会格外关怀于她。如果你的意图被唐皇发现,你的处境会很危险。至那时,只怕父皇远在千里之外,想救也救不得你。” 金仁问默然—— 金春秋所言,他自然明白,可他还是不甘心: 为什么他不能成为皇长兄的左膀右臂,与皇长兄和睦相处?他的皇长兄,难道不是一个比如今的大唐皇帝陛下更加宽和仁厚的人么? 为什么父皇一定要说他的皇长兄终将有一日,会无法容忍他的存在?为了在那一天到来时,保住他不丢了性命……一定要送他离国背井,前来大唐? 的确,大唐繁华,洛阳富丽……这里,他也的确认得了许多可以交为知己的唐人…… 可这到底不是故乡,不是他的故乡。 他…… 想回自己的国家。 他想回新罗。 他想用这些年来,在唐中所见所学所识,为新罗中兴出一份力! 希望自己能够留在父皇与皇长兄的身边,成为一个真正对他们有用处的人…… 更希望能像皇长兄一般,陪伴父皇身侧,父子三人,议政论酒…… 他,想回家。 想回已经没有了那个让他,让父皇,让皇长兄,让……他的母后,都感到痛苦的女人的国家。 看着儿子迷茫的眼神,金春秋微微敛起了视线,盯着眼前酒杯: “……今年中元,你还是没有去拜祭你的母亲。” “母后尚在人世,儿臣何来拜祭一言?” 金仁问的目光微冷。 金春秋心中一揪,好一会儿才道: “无论如何,她也是养你这么多年的……” “也是她让儿臣与自己的亲生母亲分离了十年的。” 金仁问淡漠一语,让金春秋半晌无言。 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道: “既然你心意已决,便如此……也好。” 金仁问沉默,良久才问: “母后福体……安康?” “一切安好。” “舅父未曾前来?” “国中有事,不日便至。” 结束这几句叙话,父子二人便陷入了最终的沉默中。许久之后,金仁问才又道: “父皇手臂上的伤,可好些了?” 金春秋一怔,下意识地扫了眼手臂上的裹纱,好一会儿才笑道: “已无妨。” “若无妨,便是最好。” 金仁问含笑点头,又道: “只是父皇总要小心些了。这洛阳城虽在天子脚下,可毕竟也是龙蛇混杂之所…… 父皇虽然英武一如当年,可为国为民,都到底还是要小心为上。” 金春秋一笑: “好。” “对了,说起父皇受伤,儿臣听闻父皇是为救一个唐人女子,才会受伤的。却不知那女子是谁?” “一个寻常女子罢?孤倒是不甚上心,只是看她当时被那些所谓的唐人氏族少年郎欺凌太甚,苦于无法脱身,心中有所怜悯,所以才出的手。” 金春秋皱眉,微思了一番才道,同时再度端起一杯酒来饮净,放下。 “原来如此……” 金仁问点头道: “这些唐国之中的所谓氏族,的确是无法无天。就在前几日还有一个氏族子弟险些伤了出宫寻祥瑞的大唐皇后,被大唐皇帝下旨杖杀,其全家也都被贬,流于桂黔了。” “有这等事?那位皇后不是从不出宫中么?“ 金春秋面露讶然之色。 金仁问摇头道: “她的确向来不出宫,但这一次,似乎是得了什么祥瑞狻猊流于民间的消息,因为大唐皇帝忙着政务,这才微服出宫的。 说来也巧,大唐皇后遇袭之处,似乎正在父皇龙驾行经之所…… 不会这么巧,父皇救的,刚好是大唐皇后罢?” 像是自己都觉得自己说得很可笑一样,金仁问忍不住笑出声。 “竟有此事?” 金春秋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然后看着儿子,目光微含沉思之意: “若果如此……那你便得去打听一下,当日那位皇后,到底穿着何样衣饰,身边都跟着什么人了。 如果孤真的无意间救了她……那么此番联盟之议,会有大好处。” 金仁问看了看自己的父亲,终究还是点头,含笑应下。 …… 一出国宾馆,金仁问立时转头,深望一眼夜色中的灯火辉煌,眼前仿佛浮现那道默然独坐几前的魁伟身影。 目光微一黯,转身,他大步走向自己车驾,上加。 马夫一声轻吁,马蹄的的。 坐在车里的金仁问闭目半晌,方轻问: “你可打听准了,前日父皇所求下的,正是微服出宫的大唐皇后?” 旁边小厮看了眼车外,低声道: “殿下,当时来救驾的,正是大唐皇帝近侍李德奖,周围人又都唱颂尊号再三,不会错。” 金仁问沉默,好一会儿才道: “父皇呢?他竟不曾听到见到这些?” “这个……却不知了。不过据当时在场人之所言,陛下肯定是在李德奖前来救驾前便离开了。否则李德奖却是认得陛下的,当时便会要请入宫中,哪里还能让陛下在东都洛阳里这般自在地到处查探唐风民情呢!” 金仁问闻言,长舒口气道: “如此便好……” 小厮见他如此,不免讶道: “殿下,您似乎极为不愿让陛下与那位大唐皇后相见……为何?” “你知道的,王妃曾经见过她。 而王妃见过她之后,回来告诉本王,说这世上,有一种女子,越是真正的英雄豪杰,一国雄主,越难逃出她的一颦一笑,一语一言…… 越是有雄心壮志,胸怀韬略的男子,便越不肯将这等女子轻易从自己身边放走…… 哪怕她已是人妻,已为人母…… 这样的女子,世间罕有,百年能得一位,便已是天下男儿的福气—— 只因她不止能助男子立功建业,称霸天下,更能为妻为母,相依相从…… 这对一个聪慧而又胸怀韬略的女子而言,太难太难,所以就更加珍贵。 而这位大唐皇后,便正是这样的女子。 聪慧绝顶,胸怀韬略,却又不骄不躁,愿与自己的夫君,同心同德。” 金仁问叹了口气,闭一闭眼,才又徐徐睁开眼道: “这一点,本王是信她的。便是不曾见过这位大唐皇后一眼,可看一看那位仁和宽厚又胸中韬略至此的大唐皇帝,被她迷至这等神魂颠倒,不知日月的地步,便可知…… 父皇雄心壮志,与唐帝比起来,不相伯仲……所以…… 父皇还是离这等女子,远一些的好。” 小厮闻言却道: “可不日便是大唐皇帝与咱们陛下相会之期……于那时,只怕他们……” “不会的。如果有可能,大唐皇帝是不会想让她见到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男人的……尤其是像父皇这般的男子。 所以…… 只要此番父皇事毕,离了洛阳,那么按理,便再也不必亲眼见到她了。 这样……母后也好,父皇也好,都是能平平安安地忘记过往伤痛,白头偕老度过下半生的了……吧?” 金仁问怔怔地问自己,也问着那个遥不可及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