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四五
大唐显庆二年十一月末。 新罗国主金春秋现身洛阳,欲与大唐共结盟绝。 两国帝主一面,自有一番密议不提。 洛阳宫中。 因之前媚娘在孕中诸事频出,故先后错过了李治诞辰与文德皇后祭,于是此番便向了治请旨,欲于年底之时,一庆三典。 李治闻言笑与诸臣言道: “若果如此,恰逢诸国国主都将入洛阳朝会,朕又新定乐制,可当于此时,朕为乐,皇后为舞,亲行祭母之仪。” 百官闻之,无不慨叹兴奋—— 慨叹的是李治与皇后孝道尽顺;兴奋的则是李治尚俭,登基数载,此番还是首次海内大朝会。 于是天下诸国均动而起,原本要离开的新罗国主金春秋,也只能淹留,着令自己的妻舅,大将军金庾信先行回国,安定国中诸事。 午后,洛阳宫。 看着来来回回忙碌着的宫侍们,一身轻装新裘的李治很是满意,轻问着身边随侍诸臣: “诸国使节来朝之情如何?” “回主上,除已在京中的新罗、吐蕃、于阗、月氏等十七国国主之外,另尚有三位国主已入城中,今日夜宴之上,便必可现身。” “哦?居然都是国主亲至?” 李治讶然一笑。 长孙无忌淡然一笑道: “毕竟此番大朝会也是数年一次的盛会,又事关未来大唐于海内之大动向…… 诸国主会亲自前来贺喜,加上有心留问国情,也是当然之举。” 李治点头,又道: “只是可惜了,高句丽与百济……到底也是没有来。反而是东瀛……派了人来。” “正是,听说来者,却是淹留京中的外使。也并非本土亲至的什么大将。看来……齐明帝如今,已然连最后一点的余地,也不想给自己留了。” 李治闻得齐明帝三字,便是眉目一沉,半晌才道: “看来前几日宫外发生之事,舅舅已然知晓了。” “主上龙体……”长孙无忌说这四个字时,却先看了看周围,见左右无人,才轻道: “主上龙体如此,娘娘虽看似浑不在意,实则早已是心魔暗生。前些日子天竺僧入国中之时,臣便听闻娘娘四处探问那僧人本事……想来娘娘急切于主上安复之心,已是不辩晦明了。 所以有人算准了娘娘会因着以为那所谓祥瑞果然能替主上化危为夷之事,也不奇怪。 只是箭射那位李夫人……老臣却着实不解。” 李治眉目黯然,心知媚娘为何护素琴,但却不能直宣于口。 伫足良久,他才仰首望天,叹道: “因为那孩子,长得与她的jiejie太相似。” 这句话却非虚言——如今的素琴,一发地似当年延嘉殿中的徐惠。一样的娇俏可人,温婉雅丽。每每媚娘见时都不免伤怀——这也是为何李治一直不希望素琴太长久入宫的理由。 但这样的话,在长孙无忌听来,就是另外一番感觉…… 虽然也多少解了他心中疑惑,可在他听来,媚娘透过素琴看着的,却不是徐惠,而是当年的太宗昭媛元素琴。 叹了口气,长孙无忌点头道: “若如此,那贼人倒也真是将娘娘的心性摸透了底……就连娘娘会在箭来时下意识将故人幼妹推走而正中箭程之内,也算到了。” “的确,若是直接箭射媚娘,以媚娘的机敏断然不会中箭。但若箭射那孩子……那便是必然要让媚娘自己送上门去的了。” 长孙无忌又点头道: “便如娘娘会为了主上龙体,选择相信那所谓天竺僧,与祥瑞之事?” 李治沉默,半晌轻道: “舅舅知道,朕一向不信这些个的。” “您不信,是因为您看得透。娘娘信,是因为娘娘看不透…… 她看得透自己与天下人,唯独看不透生离死别,爱恨嗔痴皆是空。更看不透主上一生所求,不过是与她厮守韶华,两相白头。” 长孙无忌看着停下脚步的李治,自己也停了下来道: “所以她苛求,苛求主上能一世安康太平……她苛求您……” 他看着李治的目光,微微一黯: “苛求您一定要走在她身后……至少,此生终了时,您能好好儿活着,送她安眠黄泉。” 李治闻言,眼眶一红,转身,背对长孙无忌,半晌道: “媚娘一生,别人欠她的太多太多,可她从不抱怨,更不苛求。哪怕人人都以为,如此的她,必然早已是满心怨怼,处处苛利…… 她不苛求,只因她已从小习惯了失去,习惯了努力之后,依旧空空两手,独自凄凉…… 她已以为,这样的人生,才属她之常态,所以……” 停了一停,似是深吸一口气吐出后,李治才道: “她比谁都更懂珍惜,也比谁都更会珍惜。所以被她放在心中的人,是天下间最幸福的人。因为她会拼尽一切,只为守住她想守住的一切…… 而这,也正是父皇偏偏选中了她,要如此设计她的理由,舅舅偏偏不想是她,如此针对她的理由…… 因为你们都知道,她越是失去,便越珍惜现有的一切…… 父皇……舅舅……淑母妃……王德…… 乃至三哥四哥…… 你们诸般设计,无非就是断尽她一切可退之路,让她只可仰赖于朕…… 只能依赖于朕……这样她一身才华韬略,才能为朕所用。 甚至为了达此目的,舅舅您都能客留武氏母女…… 因为您知道,以那对母女欲壑难填的性子,必会自败其行,不可立足于宫中廷内…… 如此一来,媚娘最后一点支持,也会被尽数了断,从那以后,她可依靠,可信任的,便当真只有朕了…… 对么?” 长孙无忌沉默。 李治也没等他再开口,便突然转身,目中含泪,凝视长孙无忌半晌才轻道: “舅舅,稚奴一生,敬您,尊您。可唯有此事…… 虽知您一切均是为稚奴…… 稚奴也无法原谅您,同样,九泉之下见到父皇,稚奴也无法原谅父皇……” 转头,李治深吸一口气强咽下泪意,眉目凄然: “无论在你们眼中,她是什么人,但在稚奴而言,她便只是稚奴一生挚爱的女子,也是在父皇母后离开后,稚奴于这世上最后的一点牵念与依恋,是稚奴之血,稚奴之骨,稚奴之心,稚奴之魂…… 若非是她……不会有今日的李治,当年的稚奴,更难活得下这数十年的风云莫测,苍驹瞬息…… 所以……” 再吐口气,李治目光冷绝: “倾此一生,舅舅,稚奴都不会原谅您与父皇;倾此一生,稚奴都断不会让媚娘和孩子们成为任你们为了所谓李唐江山可轻易牺牲抛弃的棋子。 稚奴……不……” 李治傲然抬头,意淡淡,心远远: “今日在舅父面前,父皇英灵之下,我李治以母后长孙氏之名起此毒誓: 终此一生,必护吾娇妻爱子,一生自在随意,断不再受尔等所欺,所弃!” 每一字,每一句,李治都说得极轻极轻,可那坚如泰山的吐字,却仿佛一把利刃,一刀又一刀地穿刺进长孙无忌的胸口。 那剑上,仿似有千古不化的寒冰,又似有万载不灭的烈焰,让他一时灼痛如死,一时又如寒意摧心…… 这位侍奉了大唐三代君主的肱股重臣,在这般沉重的打击下,头一次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些什么。 可他…… 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茫然地看着李治已然比自己更加挺拔巍然的背影,想着,反反复复地想着: 他…… 做错了什么? 但李治听不到他心中的声音,更加看不到他的表情。 李治只是顿了一顿,然后轻道: “所以,这一次,朕头一个不能饶恕的,便是那齐明帝……” 一股肃杀之意,从李治身上渗出来,弥漫于空气中: “无论如何,身为一国帝主,竟因一些私心便意图加害我大唐皇后…… 她这个皇帝,也算是做得到了头,更可恶的是……” 李治转身,眉目之间肃杀如秋: “她竟敢利用媚娘关切朕之心意,以所谓祥瑞之物欲行诱杀媚娘……只此一条,朕便断不容得她与那些暗中与她相谋的恶徒!” 李治此言一出,长孙无忌心中登时一沉: “主上之意,娘娘此番遭人暗中设计,欲以狻猊引诱之事,是有人内应外合?可是娘娘平素心思缜密,加之方将得孕皇子,常理而言不会出宫。 这一次她会因求主上安泰而为神兽所滞,又恰好是那个时间那个地方……这……” 长孙无忌突地住了口,目光愕然,了然,惨然。 李治看他一眼,淡道: “没错,媚娘心思缜密,加之她方将得孕幼儿,一般不会出宫。何况便是出宫,外人又哪里想得到,她因此事关乎大唐政局平稳,故便是为朕将心煎碎了,也必忍耐不发,平淡如常? 仅凭那几个不成气候的东瀛密探,便妄想能混入洛阳宫,探得她心事,也是万无可能。 所以,能切准了她心事,又能知晓她何时会出宫,何时会选择去看一眼那所谓的神兽狻猊,然后一步步定下毒计寻机刺杀她的…… 只有同时知晓了朕身受风疾之苦,又知表面平静的媚娘早已是为朕忧心成魔之态的…… 交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