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秋末
艾德不喜欢在执行任务前吃东西,消化碳水化合物会让他注意力涣散,这在枪支泛滥的下层是致命的。但是饿着肚子也是致命的。艾德想。他拿出通讯器,给肖打了个电话。 “喂,肖,半小时之后我就要干老维娜那票了,你要是有什么计划就赶紧说。” “非常好,我在‘棺材’那为你准备了一张跟踪卡,你去把它拿过来,到时候贴在老维娜的箱子上就行。” “明白了。” “棺材”是一家小商铺,它没有招牌,但是人人都知道它的名字的由来——棺材里的东西不会泄密。小店里面照明昏暗,设施破旧,确实像一尊棺材。一脸阴郁的店员坐在柜台前,斜靠着墙壁。他满脸参差不齐的胡茬在这样的灯光下都显得平整而美观了。艾德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塑料货架,上面的灰尘都多到能单独拿出来卖了。他舔了舔嘴唇,跟店员说自己要取肖博士的货,那人一句话没讲,默默递给了艾德一个小布袋,艾德拿着它迅速地离开了商店。店外的氛围比里面好了不知道多少,这是他头一次感激下层浑浊寒冷的空气。 艾德打开布袋,看了看里面的东西。那是张轻薄的小卡片,约莫三厘米宽,五厘米长,通体透明,看起来既像玻璃,也像塑料。透过光能看到里面纤细的蓝色电路。 这是个上层制造的精巧装置,艾德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也用过几次。这玩意能自动拟态,很难被检测设备发现。他不知道肖博士是从哪搞到手的,大概花了不少钱。艾德并没有料到肖博士会对这个小活这么上心,他一定还有些东西没透露给自己。 香烟和摩托车陪着艾德来到了克里夫大厦。它与其被称作大厦,不如被称作大厦的残躯。它本来是要成为另一栋直指穹顶的摩天公寓,几个月的工期过后,大厦被检测出有结构上的问题,整个项目就此搁置了。自那以来,工地便被塑料板材围在了中间,一晃就是几年。 克里夫大厦仅存的部分约有十几层高,如同巨人残缺的肢体。上面裸露的钢筋仿佛是某种异形的植物,在水泥的包裹下扭曲着。下层还有许多这样的废弃工地,上面的资金链断裂之后,工人也只能放弃建设自己未来的家。 艾德做过许多活,但废弃工地的门口仍旧算是个奇怪的会面地点。他倚靠在灰白色的塑料临时墙上,抽着烟,在外人看来,他大概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 一个人朝艾德走来,艾德瞅了一眼通讯器,正好是老维娜约定的时间。那人靠在了艾德旁边,也点上了一支烟。 艾德扭头看着那人,他带着一顶破烂的黑色鸭舌帽,眼睛被藏在了帽檐的阴影里。他的夹克衫和工装裤上挂满了灰尘,抽烟的那只手上起满了老茧。他看起来就像是某个靠体力活赚钱的普通人。 “抽烟,会伤害你的肺,下面可没有疗养院帮你养身体。”他说道。 “那为什么你还在抽呢?” “我?我不怕死,我烂命一条。我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问自己昨晚为什么没有睡死过去,为什么还活在这世界上。” “难道我看起来是会怕死的人吗?”艾德不屑的说道。 那人笑了笑。“不怕死那就再好不过了,艾德先生,我们的小任务需要这种气魄。我想你应该带了家伙,这次的活可不太好搞。” “废话,我难道会空着手去捅救世军的老窝吗?送死也要选个合适的死法。聊聊任务吧,或者你可以先说说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碰头。” 他抽了口烟,“别急,艾德先生,先容我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朴贤禾,虽然我觉得你没必要知道我的名字。” 艾德耸了耸肩,“无所谓,你可以选择说,也可以选择不说。对我来说都一样。” “对维娜小姐不一样,她希望我们合作办好这票,所以你必须对我有所了解。” “行,行,我知道了,朴先生,讲任务吧。” 朴贤禾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工地,“这里就是我们的目标。” 艾德瞟了一眼。“大厦里不像是有人的样子,连点儿光也没有。” “他们不在大厦里,在旁边的附属建筑里。”顺着朴贤禾的眼神,艾德看到了大厦旁的两栋小楼,他们看起来一样破旧,但至少有个屋顶。“救世军的人把那里改造成了他们的秘密据点。” “我要怎么进去?” “选择不多。我搞到了个救世军的袖章,你可以随便想个理由,敲敲门,然后混进去。” “里面有多少人?” “具体不清楚,我这几天观察了他们的出入情况,看起来至少有十几号人呆在里面。半小时之后他们有人员换班,应该是个机会。” “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我要是个自杀疯子应该会选这条路,希望你还有B计划。” “克里夫大厦的地下有一条连接附属建筑的通道,这条路没人看守。” “那坏消息是什么?” “通道两端都有的安全门,门上有监控探头。这玩意不好对付。” “十几个救世军一样不好对付,虽然他们没啥脑子,但是他们有枪。我可不想被打成筛子。还有个问题,如果我进去了,我要去哪找老维娜要的货。” “我要是你我就找个落单的小家伙好好逼问一下。你要是想多跑点路也行,最经典的方法往往最有用。” “你的意思是我要把那里从里到外搜个遍?”艾德笑了。 “所以我更推荐你用前一种方法。救世军的人不会有多强大的意志力的。” “行吧,你说老维娜让你和我一起干活,你负责做什么” “我会在大厦里帮你把风,”朴贤禾掏出了一个小巧的耳机,递给艾德,“我们通过这个联络,如果外面有什么情况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你取到东西之后,把它给我,任务就算结了。” “听着倒是挺简单。”艾德的语气一点也不轻松,“我们开始吧。” 朴贤禾带着他来到了一面破损的塑料围墙,他们从那里挤进了建筑工地。 克里夫大厦的内部并没有给人带来任何惊喜,它和外面看起来一模一样,破旧荒凉,毫无生气。摩天公寓总是上层人最美妙的赚钱方式,他们让工人替他们盖楼,然后再以高价把公寓卖给工人,如此往复,好不快活。房产公司总会提出慷慨的贷款条约,然后剥夺买房人几十年自由支配收入的权利。他们不得不更加努力工作,建造起更多大楼。 然而克里夫大厦的使命还没开始便夭折了。 朴贤禾指了指一处向下的楼梯,“从那下去就是地下室了,通道很显眼,下去就能看到。”他递给艾德一个小手电筒,“大厦这边的供电被切断了,下面的应急照明灯没起作用。你会需要这个的。” “谢谢。”艾德说。 “不客气,还有一点,安全门上的摄像头平时是处于待机状态的,一旦有人尝试开启大门,它便会随之启动。你要是不想我们的行动败露的话,请小心行事。要是我看到一票怒气冲冲的救世军冲出来,相信我,我会立刻跑路,没有一丝愧疚感。” “然后我就等着上救世军的电椅是吧。”艾德没好气的说,“这点小事要是我都干不成,我还是别吃这碗饭了。”他走下了楼梯。 昏黄的光线被艾德抛在身后,他的瞳孔为了迎接黑暗正在努力变大。他打开手电,一束颤巍巍的白光涌了出来,让艾德能看清自己脚下的路。四周寂静无声,水泥的墙壁让一切都变得安静而沉重了。他努力让自己的脚步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即便这里没有任何生物会对他的脚步声做出回应。艾德想象着手电筒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那里会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昆虫独自生存?或许自己才是他们世界的闯入者,手电筒的光则打破了他们微妙的黑暗平衡。 地下的空间很大,他不知道房地产商打算用这里做什么,或许是为了给下层最悲惨的人安排一个更“下层”的安身之处吧。顺着手电筒的光线,他看到了那道安全门。它在这个水泥世界显得格外突兀,金属制的大门显得厚重而坚固,上面有个小型cao作面板正在以待机模式运行。密码锁,艾德想,先进而愚蠢的东西,正好拿来试试老王的软件。 他关闭了手电筒,来到了大门的一侧,紧贴墙壁,躲在监控的死角里。艾德把那个黑色的软盘插在了自己通讯器上,屏幕中立马便出现了狞笑着的骷髅头。没过一会,软件检测到了这扇大门,它只为艾德提供了一个选项:“破解!!”。艾德有些担心它会不会激活大门的安保系统,但事已至此,自己只能向前。 他按下了破解按钮,骷髅头的标志旋转着,开合着它那张畸形的嘴。 什么也没发生,地下室还是一样寂静,屏幕的光亮打在他的脸上,照出了一个三十岁男人皱着眉头的面容。他开始怀疑老王到底给他卖了什么垃圾。 艾德正想着要怎么跟老王算账、任务该怎么继续进行的时候,他听到了大门内机械结构运动的声响。好家伙,逗我玩呢。艾德有些无语,他等这个苍老的破门活动完筋骨,一切都归于寂静后,抓住门把,用力一拉。 沉重的门就这么被拉开了,他没有听到警报声,是个好消息。当然,他也没有看到全副武装的救世军在门口等他。门后是一条狭长的通道,照明系统没有启动,只有红色的应急指示灯卖力地吐出一颗颗光子。又一个好消息,证明安保系统甚至不知道艾德进来了。他的心跳变得平稳了些,第一步算是顺利完成了。 艾德从腰间掏出了手枪,食指放在了扳机上。不知为何,这让他想起了他第一次出外勤的情形。 那是一个深夜,光线同样昏暗,他们的目标是一种名叫“流星”的新型毒品。中央电脑告知了缉毒队毒品中转的窝点,他们便上门来执行正义。那栋低矮别墅的所有出口都被封死了,艾德和队长费依在后门随时准备攻入。漫天星光之下,艾德甚至握不稳他那柄轻巧的能量手枪。队长看着艾德颤抖的双手,让他和自己交换武器。虽然是同型号的手枪,但队长那支的手柄摸起来似乎更光滑,也更舒适。 “这支枪是我多年的搭档了,它会陪你完美地执行这次的任务。相信我,也相信自己,艾德。” 剩下的记忆就没那么清晰了。他只记得那个晚上他们没有遭到任何抵抗,所有毒品也都缴获归案。直到现在,队长手枪的手感在艾德的脑子里依旧清晰,但他的目标和理想却模糊了。他在做着与那时截然相反的事情——主动协助一位贩毒的头头找回她的毒品。艾德曾经的那份自己引以为傲的正义感似乎已经消失了,一些其他东西填补了它的位置。 他把回忆留在了海马体里,如法炮制打开了通道另一端的安全门。 “我进去了,贤禾。”他悄声说道。 “好,救世军那边没什么异常,他们应该没有发现你。” “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我。” “当然。” 门后是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摆着几个衣柜和一张办公桌。一扇推拉门出现在了艾德面前,白色的光亮透过它溜了进来。艾德握着手枪,半蹲身体。他把耳朵贴在推拉门上,只听到了一阵玻璃器皿发出的声响。救世军的人要么是只喝酒不聊天的怪胎,要么那根本就不是酒瓶碰撞的声音。艾德轻轻拉开了门。 他眼前是一个明亮的房间,看起来差不多有二十平米。整个房间布置得像一个实验室,充足的照明点亮了每一寸水泥墙壁。一个短发的男人正站在cao作台前,摆弄着手上的东西。这应该就是艾德听到的声音来源。他打量了一下房间的死角,没有监控设备,于是他把目光锁定在了那个男人身上。他穿着灰褐色的帆布外套,胳膊上佩戴着救世军的袖章。 艾德的双眼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遍,断定他身上应该没有武器。他不知道他身前的桌子上有没有针管小刀之类的东西,但还是小心为妙。艾德悄悄走到了他的身后。 他一手用胳膊勒住了男人的脖子,另一只手举着枪,顶住了男人的太阳xue。 “朋友,接下来我要问几个问题,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要是我对答案不满意,或者你想跟我耍滑头,你的脑子会被打烂,听明白了吗?”艾德在他耳边悄声说道。 男人显然吃了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 “哥,哥们,别激动,你是老大派来检验我的吗?我啥,啥也不会说。”艾德听到了他声音里的恐惧。 “我和你们这些狗屁的救世军没半点关系。说,你是谁,在这里折腾什么活儿呢?” “我,我叫兰利,如你所见,正在搞一些小研究。” 艾德看了一眼桌面上的烧杯的试管。“呦,救世军里还有个化学家呢。那么,化学家先生,前几天你们抢了一批高级毒品,你知道它们在哪吗?”艾德压下了手枪的击锤。“你只有一个机会,想清楚你的答案。” 名叫兰利的男人咽了口口水。“知道,就,就在这儿。请别杀我,不是我抢的。和我没关系。” 艾德瞬间觉得自己撞了大运。“别他妈跟个娘们似的叽叽歪歪,东西在哪?” “左边墙上的保险柜里。” 艾德向他说的位置看去,那里确实有个不起眼的柜门,它几乎和墙壁融为了一体。上面有个小机械锁。 他把兰利推向了保险柜。“去,给我打开,还是那句话,别耍滑头,如果你想跑的话,你可以赌一赌是你跑得快还是我的枪快。” 兰利顿了一下,颤巍巍的走向保险柜,“我快吓尿了,真的,我把它给你,请你别杀我,我和救世军一点也不熟,我是被迫帮他们干活的。” “别说废话,干活。你能不能活命我说了算。好好表现。” 兰利用裤子擦了擦手上的汗,颤抖的手指旋转着保险箱的锁头。艾德依旧高举手枪,空气中只剩下了保险柜发出的滴答声。 几十秒后,兰利提着一个黑色的手提箱,走向艾德。“这箱子上面的发信器已经被屏蔽了,希望你不会在意。”艾德看到了他充满血丝的双眼和消瘦而蜡黄的皮肤。他接过了手提箱。 “救世军的伙食看起来并不是很好嘛。” “我是上层人,被救世军骗来了下面。他们把我锁在这,强迫我为他们工作,每天都要干十六个小时以上的活,到了晚上也只能饿着睡觉。” 艾德耸了耸肩,“不关我的事。下一个问题,救世军抢这些毒品为了干嘛?” 兰利叹了口气。“为了研究。它们就是我研究的样本。” “怎么?救世军也想自己制毒吗?” “不是。他们说这批毒品有问题,想要我查清楚。” “有问题?有什么问题?”艾德感到有些不对劲。 “这批毒品里面加了东西,会激化下层人体内病毒对辐射的反应。” “说人话。” “简单说,就是会让你体内的病毒对辐射变得更加敏感。在同样的环境下,原来一根抑制剂或许能顶三五天,你要是把这东西注进体内,抑制剂甚至都中和不完病毒一天产生的毒素。” “你别想哄我,在这儿我可一只实验动物也没见着。”艾德瞪着他。 “我,我没骗你,救世军的人根本不用动物实验,他们直接来真的。”兰利笔画了一个往胳膊上注射的姿势,“而且前期的实验几乎已经完成了,现在只剩下了一些收尾工作。” “来真的?直接拿人做实验?” “是,是,是,是的。” 艾德思考了一下。“所以,你的意思这种‘不上瘾’的高级货会不知不觉地把我做掉?” “没,没错,借刀杀人。” 艾德冷笑了一声,“也就是说如果这玩意在下层流通,那些瘾君子马上就死绝了。你倒是说说老维娜为什么要干掉她那些热心肠的客户?跟钱过不去?” “我不知道,但实验体并没有因为毒素立刻死亡。因为那个新物质的存在,毒素的效果被削弱了,它只会不断侵蚀感染体的内脏,缓慢地导致某些基因突变。人的调节能力虽然很强,但照我的预测,注射之后也最多只会剩下三到五年的寿命。” 艾德用了几秒钟消化他听到的东西。警察的直觉告诉他不能轻信这种毫无根据的话,但他脑子里还是多了一个猜想。一个可怕的猜想。上面这次策划的可能不只是“大改组”了,而是大清洗。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救世军内部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吗?” “没,没有,实验结果只有我和巴顿先生知道,整个实验都是秘密进行的,就连那些参与实验的志愿者都不清楚我们在做什么。” 艾德吸了一口气。“转身,兰利。” 听到艾德的这句话,他快哭了出来。“我什么都说了,别杀我,求你,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艾德撇了撇嘴。“转身,然后倒数一百秒。在那期间不许动一下,否则立刻会有一颗子弹从后面穿过你的脑门。”他用左手对着自己的额头笔画了一下子弹穿入的情形。“顺带一提,旁边那个衣帽间的安全门已经被我打开了,要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兰利几乎露出了一丝惊喜的表情,然后便转过身去开始数数。 “一百,九十九……”他颤抖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 艾德回到了那个小房间。他打算原路返回。完成任务是第一位的,他不应该被其他事情分心。 “贤禾,我拿到东西了,正准备出来,一切还好吗?”他按下耳机的通话按钮,说道。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 他感觉有些不对头,或许是信号问题。他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但依旧让自己保持警惕。艾德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跟踪卡,用舌头舔了舔,然后把它贴在了手提箱的一面。果不其然,卡片没一会就和箱子融为了一体,rou眼看不出任何区别。 艾德不知道朴贤禾出什么事了。他不在乎,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握着手枪,仔细听着安全门外的动静——和来时一样死寂。艾德慢慢推开门,然而,迎接他的并不是泛红的孤独通道。 就在他迈过门槛的一瞬间,一股强光打在了他的脸上。他下意识地用手去遮,就在这时,他的腹部传来了一下轻微的刺痛。他摸到了一个针头,然后双腿便开始使不上力,大脑也好似被搅在了一起。他觉得自己快要摔倒了,天花板和地板像是被掉了个个。他拼命睁开眼睛,想看清自己中了谁的圈套,握枪的手想要瞄准,却发现自己脸扣动扳机的力气也没有。在他陷入阴影的前一刻,他瞥到了两根麻花辫和一双冷酷的黑眼睛。 “已经注射完了,老大。” “他醒了吗?” “应该马上就醒了。” 在朦胧中,艾德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他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却是那么的沉重。他感到头痛欲裂,胃里升腾起一种恶心的感觉。 有人拍了拍他的脸。“起床了,瞌睡虫。” 艾德用力把眼皮张开,一个男人正在俯视着他。他发现自己坐在一把塑料椅子上,双手被反绑在了身后。 “艾德·威尔斯,发现你在我们设施的安全通道里睡大觉我居然一点也不奇怪。”男人说道。“像你这种红人是不是就喜欢到处乱跑?” 艾德努力仰起头,想看清楚男人的脸。“该他妈死,我嗝屁了吗?” “暂时没有。去,帮艾德先生松松绑,让他舒服点。”男人对手下说道。艾德感受到自己手上绑着的粗绳被取下了,他努力坐直身体,甩了甩手臂,让血液流通得顺畅点。 他看了看周围,这像是一间地下室,只有两台立式照明灯正向外输出着冷光。房间里大约站着六七个人,都带着救世军的袖章,而他面前的男人则正在用黄褐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 男人留着寸头,左边眉毛少了一块,留下了烧伤的痕迹。他的鼻梁高而大,鼻头有些歪,鼻翼左侧有一条跨过嘴唇、直达下巴的伤疤。 艾德动用全脸的肌rou,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想必阁下就是吉米·巴顿了吧,我不得不说你的审讯室布置的不错,很有压迫感。” “来这儿的其他人一般不会像你一样从容。”吉米转身朝他的部下伸出一只手。 “准备拿刑具开始审讯环节了?”艾德扬起眉毛,看着吉米。 吉米把手中的东西递给了他,一个塑料水杯中装了半杯水。艾德迟疑了一下,然后便一饮而尽。他干燥烧灼的口腔终于得到了几分缓解,大脑中的晕眩感也消失了一些。 “吐真剂?”他挑衅地问道。 “得了吧,有必要吗?”吉米不屑的看着他,“看看你自己的样子,我根本不需要审讯你。而且无论你在替老维娜还是肖做事,对我都没有关系了。” “你偷来的货,现在没了。” 吉米笑了笑,“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了,至于那些毒药,我一点也不想把它留在自己的地盘上。” “所以你打算干嘛?跑到我面前来当个好好先生?”
“艾德先生,我们之前没见过面,你不了解我,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个讲道理的人,这样的人在这个破烂地方已经很罕见了。你要是跑到金斯利的地盘上偷东西,第二天那些垃圾佬就会围在你的尸体边上跳舞。 “算了,我也不想和你扯犊子了。你被放倒了,是谁干的?他的目标是你还是我们?诚实点,我的善良可不是免费的,我把你救醒可不是为了听你的谎话。” 艾德无奈的笑了。“cao蛋的,我他妈怎么会知道,我刚走出那门,‘啪’一下就倒地了,脑子到现在还嗡嗡的,你不如问问你绑来的那个科学家,他知道的估计都比我多。” “他跑了。” 艾德耸了耸肩,露出一副“不是我的错”的表情。 “辛亏他跑了,我们本来答应他实验完成之后就给他发钱,现在倒是省了一笔,我真的谢谢你,艾德先生。” “那个科学家,兰利,”艾德咳嗽了两声,“他说的是真的吗?这就是你要抢那批高级货的目的?” “你们几个,都出去,我要和艾德先生单独聊聊。”吉米对他的手下喊道。待他们都走光了,吉米才开了口:“几周之前,我得到消息,说老维娜准备进一批新货,‘一批不上瘾的邪恶毒品’。我本来并不关心,直到老维娜派人上门送了几支‘试用装’给我,希望得到我的允许能在我的地盘卖这些玩意。据说北方人,野狼帮,金斯利帮和风暴党的老大也都收到了老维娜的小礼物。” “她都给你送上门来了,为什么你还要费劲去她的仓库里抢货?直接测你手头上的不行吗?” “别以为只有你是聪明人,艾德。我当然测了,没一点问题。我立刻就去找我的消息源要个说法,他告诉我老维娜赠送的这些毒品已经做好了特殊的隐蔽手段,上面不会检测出任何异常。但是她的仓库里还有一批未加处理的量产‘生货’。” “也是这位神通广大的线人告诉了你那批能量武器的线索的吗?”艾德打岔道。 吉米皱紧了眉头,“这不关你的事。” “好吧,有没有一种可能她送你的真的是没问题的货呢?” 吉米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我当然想过这种可能性。但是她急不可耐地派了一名下层最牛逼的佣兵来我这,想把那批货抢回去。艾德,你坐在这儿就是她心里有鬼最好的证明。还有一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老维娜一定派了一名自己的亲信和你一起执行任务。” 艾德沉下脸,没有说话。 “看你的表情,我应该说中了。”吉米轻笑一声。“老维娜料到了你有可能到处打听这毒品的底细,所以她早就为你准备好了一名刽子手。感谢把你撂倒的好心人吧,如果你的任务完成了,那么你的那位好伙伴一定会把你干掉。你会死在我的地盘上,所有脏水都会被泼在我身上。简单粗暴,典型的女魔头的手段。” “我是不是该感谢你救我一命。老维娜的手下怎么样了?你也找到他了吗?” “没,整个工地都没见他的踪影。可能是跑了吧。” “那毒品呢?去哪了。” “也没见。不过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艾德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你跟我说这么多肯定有你的目的吧,吉米,不然我应该在街边的垃圾桶里醒来才对。” “聪明人,艾德,真他妈聪明。”吉米说,“想必你或多或少已经猜到了,老维娜这次的目的不单纯。上面和她做了些交易,我们这些帮派大哥成了她的第一个目标。我不知道她的这些毒品还有多少,一旦流通起来,那些愚民都得在毒品的快感里慢慢死绝。上面准备对我们动手了,如果我们不反抗,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呢?你觉得我们真有可能和上面抗衡吗?就算你抢了一批军用级的能量武器,只要防暴队出动,你的那些小喽啰瞬间就要死绝了。” “艾德,你要明白,开战只是最后的手段,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先拿到属于自己的底牌。听说过巴德尔系统吗?” “那个巨大的地核能量转换机?怎么了。” “上面的能量供给百分之七八十都要靠它。我们只要控制了那东西,就控制了上面的命脉。” “得了吧,吉米,”艾德说,“我知道你不是那么爱幻想的人。那东西的主控平台在地下几十米,没有电梯的通行权限根本去不了。” “没错,我们下层人的身份卡从来就没有任何权限,而你,你不一样,你的身份卡里被中央电脑默许了‘向下通行’这项规则,只是单独在巴尔德系统那层设置了封锁,而我,我可以解除那层限制,你能明白吗。” “你想拿我当工具人,做炮灰?我们对巴德尔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地下的情况,就算能坐上电梯深入地下,你凭什么认为我们有手段控制巴德尔系统?那玩意是被中央电脑直接控制的。” “我对我的线人很有信心。” “可我没有,一点也没有。而且,为什么找上我,这里的上层人多了去了。”艾德抱起了双臂。 “原因很简单,你是最厉害的那个。” 艾德扬起了嘴角,“我们就假设你你的这些‘构想’全都实现了,我们控制了巴德尔系统,然后呢?我们能拿它怎么办?” “用它来要挟上面,至少能获得一个对话的机会。” “你在下面待了这么多年,还指望能通过对话来改变下层的处境?上面的人可不是好说话的慈善家,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的生命,这点应该不用我来提醒你。” 听了艾德的一番话,吉米没有生气。“你知不知道有种说法叫先礼后兵。”吉米的眼中闪过一丝坚毅的神色。“如果上面没有做出改变,那我们就毁掉巴德尔系统。艾德,我想你应该知道,冬天很快就要来了。” “你疯了吗?我们的人造太阳和供暖系统也是由巴德尔系统供能的,把它毁了我们怎么办?和上面一起冻死吗?” “如果我们不行动,横竖都是死。”吉米咬紧了牙关,“今天他们能在毒品里下毒,明天他们就能在食物、酒水里下毒。我们一直都是待宰的羔羊,砧板上的鱼rou,每天只能看着上面的脸色过日子。你喜欢这种生活吗,喜欢这种低三下四的生活吗?你从上面来的,告诉我,艾德,有没有一瞬间你想回到那个人上人待的地方?不用回答,你肯定有,因为这下面简直就是垃圾堆、废料场。我们的一切都是上面施舍给我们的,他们搜刮我们油水,窃取我们土地里的资源,然后自己过着吃穿不愁,幸福美满的生活。维持着那种生活的代价是下层工厂的彻夜不休,是我们下层工人的血汗!这公平吗?我们都是人类,却因为那面钢铁天花板隔绝成了两层,上层人锦衣玉食,而下层人只能祈祷,祈祷来生能做上面的狗。如今,我找到了抗争的手段,几乎是唯一的手段了,那我一定要放手一搏。如果死亡是我们的终结,那这次,至少能拉上那些上层狗来垫背。况且,我们有化石燃料,肯定能比上面撑得更久,他们会妥协的。” “很棒的演讲,这段话你大概应该说了百八十次了。但我想应该不用我来告诉你,没有巴德尔,就没有辐射屏蔽器,也没有食物复制器。” “我有办法解决。”吉米随口说道。 艾德冷笑了一声,“行,就当你什么办法都有,但是除了联合委员会那些混球之外,上面也有其他无辜的人。你要让他们也都死在寒风中吗?” “别跟我提什么无辜,艾德,他们既然已经享受了那样的生活,就已经成为罪恶的帮凶。你见过一个上层人站出来维护我们的权利吗?从来没有。他们只是过着自己的日子,然后对我们视而不见。”吉米提高了音量。“而且,我们的人口更多,你是宁愿看着我们死也不愿对你那些上层同胞出手吗,艾德?” “这和我的立场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想看到任何人白白送命,上层人也好,下层人也罢,你的做法只会毁灭边缘城。”艾德说。 “你说的没错,但是不经历毁灭,怎么会有新生?我们的作为也许可以真正让这颗星球有所改变。” 艾德没在吉米脸上看到一丝虚张声势,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吉米身上散发出一种背水一战的激情。 “不会有任何改变,吉米,你只会把我们所有人送下地狱。” “艾德,我不想趁现在就说服你。回去好好考虑,我们还有些时间。但你要明白一点,就算没有你,在第一缕冬风吹拂之际,我一定会想办法完成我的计划。” “来俩人带艾德先生离开吧,”吉米冲着门外喊道,“他需要一些时间思考。” 艾德拿回了自己的手枪,吉米·巴顿的手下把他带到了大街上。已入深夜,一些半残疾的街灯正在努力执行着自己的工作。他看了看通讯器,屏幕上的数字显示现在已经快到凌晨十二点。他拨通了肖的电话。 电话接通了,另一头传来了肖急切的声音。“你去哪了,艾德,你已经失联好几个小时。” “任务出了点岔子,我刚和救世军的老大友好交谈了一会。” “怎么,你把吉米小子给做了?” “没,就是字面意思。这个有机会再说吧,我有个小问题要问你。” “说。” “你给我的那管毒品,应该是老维娜送你的东西吧。” 肖迟疑了片刻,“你这么连这都知道。确实,但我对毒品不感冒,所以撒了个小谎转送给你。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艾德的思绪在翻腾。“我真谢谢你,现在我得挂了。我去大厦再找你细聊吧。” “行吧。”肖的语气不太好,大概他希望艾德能立刻向他汇报所有情况。 艾德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如果肖也收到了那份小礼品,那吉米所说的基本完全符合逻辑。而那个打电话警告艾德的神秘人似乎也知道这一切。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香烟,它还在那,只是被压扁了。他点上了一根,感受这温暖而刺鼻的气息滑入自己的口腔。 他愣神了几秒,这才感受到通讯器的震动。不是他自己的那个。 “艾德,别来无恙。”是那个女声,那个仿佛知晓一切的神秘人。 “喂。” “你似乎已经了解到一些事情了,先别乱想,我们得谈谈。”她温柔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