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潜缚
乌衣巷,谢府。 左右一派乐姬正奏着新乐,一个中年美男子宽袍缓带,坐在胡床上,随口品评,左右宾客无不赞叹,这个中年男子,便是誉满天下的大晋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谢安了。 这时八个健妇抬了一顶软榻进来,榻上躺着一个病起恹恹的青年。 谢安皱眉道:“你在病中,跑来做什么!”他的外甥羊昙已经迎了上去,对那青年叫道:“表哥。” 鼓乐都停了下来,那个软塌上的青年是谢安的长子谢瑶,说道:“今日精神好,恰巧收到二弟的飞书,就带顺便了过来。不想扰了父亲的雅兴。” 谢安性情闲雅,不耐俗务,随手将书信交给羊昙,那是让他代读的意思,羊昙展开一看,神色一紧,竟没有读,却令随从乐姬退下,众宾客都是有眼色的,一看就知有机密大事,马上就都纷纷告辞了。 谢安道:“何事?” 羊昙道:“京口昨夜有喜事,是陆氏送亲。” “陆氏送亲?哪个陆氏?” “就是左将军府上。” 谢安淡淡道:“沈陆联姻在即,这时候送什么亲?” 谢瑶咳嗽了几声,说:“似是与二叔日前所说的秦征有关。姨父只有二女,如果是表妹,自然不可能如此仓促,看那礼节,或者是姬婢代嫁。” 谢瑶的母族也是琅琊王氏,论起来他正是陆叶儿的正牌表哥,他口中的姨父就是陆宗念。陆叶儿的母亲是琅琊王氏嫡女,沈家在江东虽然也是一等一的门第,毕竟不能与“王与马共天下”的王家相比,更别说沈氏只是庶出,所以陆叶儿的出身比陆思儿还要高贵得多,沈陆联姻排场大是有特殊缘故,但如果按照礼节规格,陆叶儿出嫁时的档次要比陆思儿更高。 谢安神色紧了紧,手一伸,羊昙将书信递过去,谢安扫了一眼,眉头大皱。 羊昙道:“之前尚有一事,陆府曾调动六艺隐部,在京口与建康之间,暗设防线。” 陆宗念乃是东南玄武魁首,京师与玄门有关的防务正是他的职责,因此陆府的人能调动建康的部分玄武力量。此事羊昙收到过知会,如今建康将有大事,陆府调动人手加强京师外围的防范理所当然,只是防范的重点不放在西北,而放在东面,羊昙当时颇为不解,然这点小异动本还不值得惊动谢安,只是此事与谢瑶的书信内容一参比,便觉其中大有问题。 陆叶儿与秦征交往之事,陆府瞒得极紧,因此连谢家也不晓得,羊昙忽想起一事:“长安方面的消息,前一段时间似有凤凰交战之象。那时候,沈胤、秦征、湛若离等都在关中。” “凤凰交战?”谢安道:“彼时宗念没去长安啊。” 羊昙道:“左将军不在,但沈胤在啊。左将军说过,陆二姑娘从他那里学的,是凰剑的宇之道,而沈胤从凰剑那里学的,听说是宙之道。” 谢瑶道:“你的意思是说,长安的凤凰交战,不是陆、湛,而是……沈、陆?” 羊昙道:“若是如此,那陆二姑娘就是去过长安了,当时秦征又在长安。秦征到京口之后,二表哥(谢琰)一直监视着他,前数日二叔也提起,这秦征不久前来过乌衣巷,只是他微服潜行,所以没引起什么动静……” “等等!”谢安道:“秦征什么时候来乌衣巷?” 羊昙搜寻谢琰信中所述,说了一个日子。 谢安眯着眼睛,忽然哦了一声,点头示意羊昙可以继续。 羊昙道:“秦征来乌衣巷后不久,陆府便有送亲之事。此事内情,已可推知多半有男女姻缘之事。按上九先生的评价,秦征此子非池中物也,如此人物亲自上门,所求不大可能是区区姬婢之流。而陆二小姐,又曾与秦征同时出现在长安……” 谢瑶咳嗽着打断:“你是要说,秦、陆在长安曾有私情?” “事涉闺中清誉,不敢妄议。”羊昙道:“只是有这个可能。” 谢瑶道:“那么陆府在建康东面暗中设防,就是针对秦征了?” 羊昙还未回答,谢安忽道:“这些事情,宗念知道吗?”羊昙沉吟道:“不知是否知道。” 谢安只是不耐俗务,事情一旦沾手,他便能想得比旁人更加通透深远,这时将各种消息一综合,猛地一拍胡床:“荒唐!荒唐!陆周氏是越来越昏庸了!无谋老妇,自作聪明,恐将弄巧成拙!” 谢瑶咳嗽着,与羊昙对望了一眼,羊昙道:“舅舅,是否要知会一下左将军?” 谢安略一潜思,挥手道:“我们也只是猜测,并未十分作准,事关闺门清誉,如果推断有误,贸然行事反落个不美。且要想化解于无形已来不及了,做好应变的准备便是。至于他陆家的家事,顺其自然吧。” —————————————————————— 秦征心意既决,便决定前往建康。 陆宗念对他再有恩,沈莫怀对他再有义,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陆叶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成为别人的新娘。 此去建康,道路一二百里,换做普通人快马加鞭也吃力了,但在秦征却不将这点距离放在心里,有半日功夫,已足以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善加处理。 “莫怀是好兄弟,他肯定不知情,如果他知情,不可能会这么做。”这件事,秦征有十足把握:“若莫怀对此毫不知情,我忽然间跑到他面前,说一件我自己也没弄清楚的事情,那可不妥当。” “宗念先生对我颇为看重,他若知道我和丑八怪的事情,不大可能对我一点表示也没有,但他陆家家主,真的完全不知情呢?”这件事,秦征把握就不大,陆宗念知情和陆宗念不知情,不同的情况处理起来就得有不同的方法。 “但严三秋那老巫婆肯定是知情的,嫁婢这件事情,没有老太太的同意她也做不出来,那么老太太又知道多少呢?” 一念及此,秦征决定先从陆老夫人处着手。 离开了刘裕臧爱亲所居住的陋巷,秦征飘然而起,御风向西,飞出不到十里,忽然感到不妥:“有人对我布阵!” 这时他人已到了京口郊外,荒郊四顾无人,风势却忽然乱了,秦征每向前一丈,都感压力一分重似一分。又往前五六里,心头莫名沉重起来,原本他被尔独明激发意气,憋着这股气前往建康,这时却生出犹豫的念头,似觉得此去京师,只为一己私情,就要扰长者佳事,坏昆仲之情,不合圣人礼法,这个念头只在脑中一转,秦征已暗中吃了一惊:“什么人,施展的是什么手段,竟然能影响我的心念!” 他不由得停了下来,落在一条小溪边,周围悄悄的,全无一点动静,但某种力量对心念的袭扰却根本未曾停止。 秦征如今的修为已是非同小可,稍一分辨,就知道影响自己的并不是出自心宗的法门,而是有人针对自己布下某种关乎气运的阵势,继而引发自己先前曾动过的种种顾虑,不过对方对自己精神层面的侵入显然不深,所引发的顾虑只是秦征最浅层的想法,根本就不足以扰乱他现在的决定。 “哼,区区小阵势,能奈我何!” 他也不御风了,气机外化,引动天地自然之气,一步步踩踏过去,就要逼得隐藏于暗处的人现身。 他不牵引天地之气还好,一牵之下,那被引来的天地能量,却未按秦征的意愿展开,而是天望地藏,依照另外一套运行轨迹布展开来,顶上化为青色,象征天,如罩笼下,脚下化为黄色,象征地,如网束缚,气流游移,形如阴阳变化,温度忽冷忽热,湿度忽润忽燥,犹如春夏秋冬四季运行,再要强行往前,天地元气竟然具象成碑,碑文尽是圣贤经文,周公礼法,一碑一石,压人体魄,一字一句,直逼人心,整一座天地气牢,森严如宫室,威压如城池,把秦征牢牢包裹在其中。 秦征在青牛谷所学的天人感应之学,在此竟被克制住了,半点外力也施展不开。他哼了一声,闭上眼睛,耳垂上合,不听外物,向前十步,脚下一歪,半只脚都湿了,睁开眼睛,却发现行走轨迹已经全然扭曲,他要向西,却是步步向北,竟然踏入小河之中! “江东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若只是宗师级的高手,就算能拖住秦征,也不可能让他身在对方牢笼之中,仍然测不出对方的深浅,秦征心道:“这不像宗念先生的能耐,但除他之外,江东还有三传五老这个级别的高手么?” 他转了身,继续要向西行,外围的压力就随着他一步步逼近而微弱地增加,一步只增一丝一毫,但料来不出十里,这股压力就能重逾泰山!若这股强大的束缚力能够无限增强的话,那秦征肯定到不了石头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