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间最大的监狱
半年前。 张之初刚毕业，结束不太愉快的大学实习工作，凭借这点工作经验，终于找到符合自己预期的工作。 他高兴得整晚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明天和同事打招呼的场面，还和母亲聊了通宵，父亲则在电话旁默默听着他们对话，偶尔应几句。 张之初上班第一天就出了车祸。 手术室外。 “病人虽然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什么时候能够苏醒，要靠他自己了。很抱歉，我们已经尽最大努力了。你们要做好病人成为植物人的准备。” 张之初父母如遭雷击，瘫倒在等候椅上，两眼失焦。 病房中。 “之初，你和mama说句话，你起来和mama说句话啊，昨晚你和mama说了几个小时，你说你找到工作了，以后每个月可以寄钱回家，还说要带我们去旅游，现在怎么躺在这里一句话也不说，你说啊！” 看着安静躺在床上的张之初，张之初的母亲以泪洗面，无力伏倒在病床上，泣不成声，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难以接受。 “今天文成路发生一起车祸，一男子为救一名女子被车撞飞，目前已送往医院，豪车司机肇事逃逸，现已到警察局自首。” 角落里的父亲一直低头默语，听到这条新闻，离开了病房。 一个月后。 “本来普普通通的交通肇事案，却因受害者父亲爆料当前被捕的肇事者并非真正的凶手，加上被救女孩迟迟未现身，而在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 该案今天开庭，因受害者父亲涉嫌非法拘禁他人而被拘留，今天未能出庭，出庭的是受害者母亲。 由于受害者母亲精神不稳定，已交由代理人全权负责。 被告人因病、因伤未能出庭，已交由其监护人及辩护律师全权负责。 不知道被救女子能不能出现，揭露真正的凶手呢？我们拭目以待。” …… “因原告无法证明被害人作伪证，伪证罪不成立；因原告见义勇为闯红灯，无需承担责任；被告人酒后驾驶致他人重伤并逃逸，鉴于有自首情节，依据《道路交通安全法》，判决如下：被告人负全部责任，判处有期徒刑6年，赔偿受害者……” 文成肇事案尘埃落定，全网议论纷纷。 有支持受害者的，有辱骂被告人、豪车车主、被救女孩的，有呼吁理智的，有到医院捐款的。 …… 五个月后。 互联网是没有记忆的，唯有经历者才会刻骨铭心，这一小小的肇事案引起的波浪只会被另一个波浪拍死，而经历者却永远停留在这。 阳城唯一的托养中心今天迎来了一位新的住客，他就是文成肇事案见义勇为的受害者张之初。 张之初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圆球，没有手，没有脚，也没有躯干，停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不起任何事情，他很慌，他呼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拼命滑动，却找不到边际。 绝望与孤独占据心头，让他的思维陷入沉寂。 ……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女人的谈话声惊醒了他。 “秀梅，真不好意思，今天是你第一天上班，就让你帮我值班，要不是我真有急事，老杨又不在，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一个中年妇女满脸愧色对着王秀梅说道。 “没事的，丽姐，今天你带我熟悉整个流程，我还没感谢你呢，这点小事不算什么。”王秀梅连忙摇着双手，一脸真诚，笑着说道。 丽姐顿时笑容满怀，拉起王秀梅的小手，“秀梅你真好，回来请你喝奶茶。话说回来，你一个学计算机的，怎么会来这里应聘？” “哈哈，实习不好找工作，能找到什么就做什么。恰好有熟人介绍，我就过来了” “哦。”丽姐不感兴趣。 “对了，你是新入职的，一开始只需要负责照顾一个病人即可，你有想好准备负责哪个病人吗？我跟你说，14号床的小女孩比较适合你，照顾起来比较轻松。” “啊，我还......我想好了，就10号床。”王秀梅被问得有点突兀，却立马做了选择。 丽姐皱了皱眉，走到10号床边上，拿起病历看了起来，“张之初，前些天刚转进来的，被车撞成了植物人，听说那场车祸另有隐情，但也没什么后续，虽说最后得到了赔偿，但手术费、医药费可不小，估计这几个月应该快花光了，所以送到这里进行托养。这小伙人高马大，1米8多，还是个男的，你这细胳膊嫩腿的，不好照顾啊。” 说着，捏了捏王秀梅白嫩瘦弱的胳膊。 “没事的，我可以的，而且......而且我入职前，他妈让我多照顾他。”王秀梅眼神飘忽，说话断断续续。 丽姐没在意，只当是女孩子的矜持，而且她也说了和病人家属认识。 “既然这样，那以后就由你来照顾他，我明天和护士长说一下。” “哎呀，不说了，我得赶紧走了，你有什么问题直接打我电话哈”，说完，没等王秀梅回应，就蹬蹬蹬地跑了。 这个时候正是傍晚6点半，其他人都去吃饭了。 王秀梅缓慢弯下身子，看着张之初因长期营养不足而变得消瘦凹陷的脸，听着他喉咙气切处传来的“呼噜呼噜”声，眼神不断闪动，思虑了许久，最后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好，我叫王秀梅，很高兴认识你，以后......” 说到这，她顿了一下。 “你的余生将由我来照顾。” “还有......” “对不起！” 张之初没听到她说什么，他的注意力都被那句植物人、车祸吸引住了。 记忆在慢慢重聚，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见义勇为被车撞了。 “被撞成了植物人吗？”张之初满脸苦涩，想起了爸妈，“不知道他们会有多伤心”，强烈的愧疚感让他的思维再次陷入沉寂。 ……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熟悉的声音犹如惊雷般唤醒了他。 “孩子，妈对不起你，妈已经尽力了，妈以后会经常来看你的。” 张之初的母亲掩面而泣，脸色苍白，眼窝凹陷，无奈与愧疚满布双眼。 丈夫被拘留，孩子成了植物人，这几个月的变故已经超出了她的心理承受范围，赔偿款和家里的存款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医院的治疗费实在太贵了，她那点微薄的工资根本负担不起。本来她想接回家里的，但植物人要24小时看护，否则容易被痰堵住喉咙，导致呼吸困难，甚至窒息。 无奈之下只能送托养中心，这也是植物人的宿命。 张之初的母亲最后看了眼张之初，落荒而逃。 “妈，是你吗？”张之初无声呐喊着，却听见一阵脚步声逐渐远去，一瞬间，千倍，万倍的绝望涌上心头，即使成为植物人，他都没有此刻这么绝望。 他被抛弃了。 王秀梅站在病床边，看着刘桂凤离去的身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呢？别看了，人都走了。”丽姐突然打断王秀梅的思绪。 “没什么，只是有点伤感。” “习惯就好，这种场面你以后会经常看到的，很多家属一开始尽心尽力，慢慢的，因为各种原因，就放弃了。”丽姐安慰道。 王秀梅沉默不说话。 ...... 张之初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身体健康，工作顺心，还和父母一起去旅游，拍了很多照片，照片里一家笑容满面。 此时的他很开心，也很幸福。 梦总有醒的时候，但梦里的美好让他非常向往，于是他催眠自己，一开始成功率很低，慢慢地，进入梦境的几率越来越大，而他的梦也越来越长。 现实中，王秀梅感到非常害羞，脸红彤彤的，这是她第一次接触男人的身体，而且还是赤=裸的。王秀梅毛手毛脚的样子，惹得丽姐在旁边哈哈大笑，于是开始进行手把手教学。 一周过后，王秀梅已是非常熟练，她好似对待艺术品般，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张之初的每一寸皮肤，帮他翻身，给他活动手脚，按-摩，吸痰，每天如此，从不厌倦。 丽姐经常从她身边经过，每次都不禁赞叹：“你是我见过最敬业的人之二。” 王秀梅微笑不语。 ...... 张之初再次结束漫长的梦境，正准备继续催眠自己，一段对话让他停了下来。 “秀梅，你来这里有一个月了吧，走，姐给你庆祝一下。”丽姐拍了拍正弯着腰，聚精会神给张之初擦拭的王秀梅。 “不用了吧，我工作还没做完呢。”王秀梅直接拒绝了丽姐的邀请。 “吃完饭再做也不迟啊，你现在除了吃饭睡觉，全部时间都围着他转，他已经被你照顾得很好了，我们中心的老员工都自愧不如，离开这么一会不会有事的，实在不行，我让老杨帮忙看下。”丽姐劝说着，同时对王秀梅的敬业精神也是佩服得很，除了主任，这是她见过第二个这么对待病人的。 张之初听在心里，突然对这个女孩有了兴趣，“没想到她对我竟如此尽心尽力”，不免有些暖意。 王秀梅对丽姐的话不为所动，依旧一丝不苟地擦拭，丽姐见状也是无奈，突然她好像想到什么。 “最近阳城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国的事，和你这个病人有关，你听说了没？” “不知道，我最近没看新闻”王秀梅自从照顾张之初开始，她就不怎么关注其他事，但一听和张之初有关，她终于停下了手头的动作，站起身，拍了拍酸痛的腰部。 “他爸之前不是涉嫌非法拘禁他人被拘留吗？前些日子被放了出来，结果你猜他去做了什么？”丽姐淡定地从包里拿出水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对王秀梅眨巴着眼睛。 王秀梅满头黑线，知道她在卖弄关子，“行，我等会和你去吃饭，现在可以说了吧。” “他去捅了一个豪车车主的儿子，连捅十几刀，刀刀见血，那地上啊，留了长长一条血线，我有视频，要看不？”丽姐比划了一下，接着作势要打开手机。 王秀梅连忙阻止了她，她对血腥的事不感兴趣，“后来呢？” “后来啊，那豪车车主的儿子重伤昏迷，还没脱离危险，据说会成为植物人，我们中心以后应该会接收到他……”丽姐一脸肯定地说道，因为这是植物人的宿命。 “他爸呢？会怎样？”王秀梅指着张之初说道。 “听说至少10年以上，甚至无期或死-刑，而豪车车主已经起-诉，要求判处死-刑。网上都炸锅了，有人想到6个月前的文成肇事案，应该是他父亲不服审判，明明知道豪车车主是凶手，却不能将其绳之以法，于是以暴制暴，以牙还牙，想让豪车车主体验失去儿子的滋味。” “死-刑！”听到这的张之初，脑袋仿佛要炸开一般，那个平时沉默威严的父亲竟以如此爆烈的方式行事，超乎他的所料。 “我已经失去mama了，现在也要失去爸爸吗？”张之初再也忍受不住了，一直以来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黑暗虚空剧烈动荡，而现实中， 左手动了一下。 正听着丽姐滔滔不绝的王秀梅，因为部分注意力一直停留在张之初身上，此时猛地转头，睁大眼睛盯着张之初的左手。 “怎么了？秀梅。”丽姐发现了异样，问道。 “丽姐，我……我好像看到他的左手动了一下。”王秀梅有点激动，又有点不太肯定。 丽姐也盯了一会，张之初的左手没有任何动静，于是说道：“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劳累了？你确定他的手真的动了？要知道植物人的无意识抽搐是很常见。” “是的，他真的动了。”王秀梅再次回忆后，肯定回答。 “你在这看着，我去叫医生！” …… “一切检测都和之前一样，未见有好转的现象，你们确定他的手真的动了？”医生看向秀梅。 “他真的动了，我能百分百确定。”王秀梅斩钉截铁。 “那有可能只是常见的神经抽搐。” “可是之前他从没有过这种现象。”王秀梅仍然坚持。 “嗯……今天有什么特殊吗？”医生沉吟片刻。 “今天我们聊到他爸……医生！你说他是不是能听见我们说话！？”王秀梅惊喜道。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也无法证明，即使他的听觉器官是正常的。” “先这样吧，你们平时多留意一下，多和他说说话，或许……真的有奇迹，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了。” 接下来的日子，王秀梅就像充满动力的机器一般，每天都和张之初聊天，读新闻，说笑话，讲故事，听相声，甚至讲起了自己，从小学到大学的学习生涯，家庭情况，爱好厌恶，糗事，无所不说。她的情绪也此起彼伏，时而嘤嘤细语，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泣不成声。 黑暗虚空恢复平静，张之初陷入呆滞的思维，在女孩温柔声音的影响下，逐渐活跃起来。一开始，他只是默默地听着，渐渐地，他的情绪随着女孩不断变化，如今，他也不强迫自己沉睡，每天都期待听到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宛若黄莺之鸣，让人陶醉，又如涓涓细流，滋润人心。 能遇见你，是我一生之幸。 …… 张之初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身体健康，工作顺心，认识一个叫王秀梅的女孩子，长得很漂亮，说话很温柔，是他喜欢的类型，最后他和她成了情侣，还和父母一起去旅游，他们拍了很多照片，照片里大家笑容满面。 不久后他们结了婚，有了孩子，他也背上了房贷、车贷，生活虽有压力，但更有动力。 他眼里充满了光。 此时的他很开心，也很幸福。 这一次梦也很长很长，有一辈子。 但梦总会醒来，张之初再次回到了那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 此时的他很平静。 那个女孩的声音再次传来，那个在梦里他听了一辈子的声音。 王秀梅回到病床边，重新拿起四大名著《水浒传》，最近没啥新闻，所以她准备给张之初读名著、诗词。 突然发现张之初床头有一套新衣服，她拉住旁边经过的丽姐。 “丽姐，这衣服是谁送的？” “是他mama。今天我看到他妈过来了，随行的还有一个中年男子，估计……是最后一次过来看他了。”丽姐情绪有些低沉。 “为什么这么说？她说了什么吗？”王秀梅很疑惑。 “我没听清她都说了什么，只听到一句话。”丽姐突然悲伤起来，情绪有些失控。 “你出生的时候，穿的第一件衣服是我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这一件也是。” “你知道在这里，给他们送新衣服是什么意思吗？”丽姐眼眶有点发红。 “寿衣。” 说完，丽姐突然抱住了王秀梅，而王秀梅已经怔住了，久久未能说话。 许久，丽姐放开王秀梅，吸了吸鼻子，说道：“抱歉，这么多年了，虽然早已司空见惯，但每次还是有点受不了，护士长在我入职那天就说我不适合这行，但我还是争取留下来。 我宁愿他们送进来后再也不见，也不愿意看到这般。” 丽姐看着王秀梅脸上的两行清泪，轻轻帮她拂去。 “你的实习期快到了，我建议你转行，这里不适合你。” 王秀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张之初许久，再看向这一层的其他病人，缓缓说道。 “丽姐，你知道吗？每当我午夜看着他们的时候，你知道看到了什么吗？”王秀梅自顾自话。 “我看到了一座座无边无际的黑暗监狱，他们在里面拼命呐喊，拼命挣扎，却注定永远得不到回应。” 她又停了许久。 “他们需要帮助，他们需要我们的帮助，我们要把他们……” “救出来！” 丽姐仿佛被王秀梅的话惊呆了，在确认她是认真的后，摇摇头说道：“天真的孩子。” “我来了这么久，只见过一次，还是我实习的时候，后来就再也没见过能苏醒的。” “这么说你不准备走了？” 王秀梅点点头。 丽姐突然盯着王秀梅的眼睛，“你知道吗？你和一个人很像，她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谁？”王秀梅有点好奇。 “我们中心的主任，我们中心的传奇人物，一个能够创造奇迹的人。”丽姐满脸崇拜。 丽姐想起了自己当初入职的初衷，拍了拍王秀梅的肩膀，“我看好你，你也许同样是能创造奇迹的人。” “因为我也相信奇迹。” 听完她们的对话，此时的张之初很平静，他累了，他想睡觉。 不久后，他就再次进入沉睡，这一次，他做了一个非常，非常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