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邺琯下
邺琯慢慢放下手机,抬头看着梳妆镜,镜中那张脸又瘦了,她伸手抚了一下,涩涩的皮肤如同砂纸一样,她自己都不愿再摸一次。【】她脑中忽的晃过林曦玉一样的细腻面颊,紧接着便是绍韩温柔欢喜的微笑,她不由得也笑起来,镜中原本黯淡的容颜忽的有了一些生气。 绍钥没有敲门,直接拿自己的钥匙开了大门,绍韩今天已经回来了,他得尽量低调处理。 邺琯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她似乎也在等着他。绍钥看她仍穿着套装,端端正正的坐在沙发上。他知道他不必寒暄了,于是他直接半跪在地上,手扶着她的膝盖,眼睛仰望着她的脸哀求:“伯母,你放过他!我发誓,他不会防碍弟弟的。你给我点时间!我能做到!” 邺琯垂下眼,把手盖在他手上,声如蚊蚁:“绍钥,是伯母没有时间了!” 绍钥只觉头上打了个炸雷,他不可置信的挺直身体,平行着直视她的脸。在没有任何物品的遮掩下,素面的邺琯是个实实在在的老人。他竭力回想最后一次见她时的情形,进而意识到她消瘦的速度是那样的惊人,从而也明白了这半月来她为何只给他电话而从不去探视绍韩。这一种认知从另一个角度击垮了他,绍检的生命之忧只是可能,而她的,则是必然。自17岁起,他一直跟着她,名义上是婶侄,情分上是母子,他骤然明了他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他将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孤儿。突如其来的悲伤剑一样的贯胸而过,他猛的伸出手掌捂住脸,压抑着啜泣起来。 邺琯揽过他的颈项,把脸贴紧他的头顶:“原谅我!他是我的儿子!我放不下他!我必须要为他做这件事!” 绍钥一震,他用力扶着邺琯的手臂,让出距离,以便让她看清他的脸:“我发誓!我能做到!他不会防碍弟弟的!你相信我!” 邺琯只是看着他,慢慢伸手拭他脸上的泪,一声不出。 绍钥肝肠寸断,几要仰天长啸手捶胸顿足才好,但他不敢,这屋里不能惊动的人太多。他只能狠狠的咬着嘴唇,血和着泪,一齐咽下去。 就听房门“吧嗒”一声轻响,绍钥一惊,但随即他就知道来人是谁,除了绍振一,谁能这样直接开门进来。 “绍钥出去!”一男一女两个苍老的声音同时响起。 绍钥从地上慢慢起身,他不看绍振一,也没再看邺琯,直接往门口走。在出门之前,他用力抹了一把泪,又撩起衬衫下摆仔细擦净脸,深深吸一口气,他大步走出。 邺琯不等绍振一走近,就扶着扶手站起来,在女子中,她个子中等,因而要直视绍振一的眼睛,须得仰起下巴。光源在她身后,在绍振一看来,她更像一个剪影。这张剪影单薄而锐利,刺痛着他的眼睛和神经。 “顺娣,为儿子想想,为他积点福!” 邺琯尖锐的笑一声:“一辈子的无产阶级先行者,如今参佛信道了?居然说出‘积福’这种四旧的玩意了?” “顺娣,我们都这么老了,死日多活日少,你还想怎么样?” 邺琯的脸在阴影里,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知道,他的那句“死日多活日少”触动了她,她的身体仍然那么直,但掩不住的在轻轻颤抖。 “绍振一,绍泰绍阳绍升是我害的吗?” 绍振一定定的注视着她五官模糊的脸,缓缓的摇摇头。 邺琯低笑,声音干涩低沉:“好,没想到绍家还有一个人是相信我的,你算是对得起我!” “但你能否认,除了绍泰,绍阳绍升的死跟你们邺家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邺琯点点头:“你真是明白啊!那你觉得你们绍家有没有欺人太甚?” 几十年的陈腐旧帐,但凡只掀开一角,那一种烟灰弥漫,那一种锥心刺骨,足以泯灭所有当事人欲一辩是非的心。 绍振一以手抚额,慢慢坐到床边:“是,是我错了。我两边都对不住,尤其是你!” 邺琯亦坐回沙发,“振一,我不怪你,我只恨那个姓韩的女人,她太毒了。当初她既然甘心退让,她就该遵守承诺,等什么都到手了,她再反悔重来,天下怎么能有这样便宜的事?这些都算了,她还抢走我的儿子,这个蛇蝎女人……” “当初她是为了帮我……她对绍韩是真的好……” 邺琯被激怒了,“多伟大的女人!为了帮丈夫渡难关,别夫携子求下堂;丈夫和别人生的孩子她视为己出,只是因为他姓绍!” “她是这样的人……” “她那么好,你干嘛不跟她白头携老?你招惹我干什么?”邺琯的恨意澎湃而出,她伸手去抓床头那个瓷台灯,抓了两下抓不起,于是她又改拿小件的相框,第一个抓的是绍韩,她放下,又抓一个,是他们三人的全家福,她又放下,最后那个是绍振一,他整40岁时的戎装照,也是他送给她的定情照,她看了看,狠命朝他砸过去。 绍振一没有躲,而镜框也没砸中他。他看着她伏在沙发角上喘个不停,台灯的光直照在她脸上,他疑惑他的眼花了,这个人是谁? “顺娣?你怎么了?你生了什么病?你的脸色这么差!” “我得了跟邺玱一样的病,你满意了吧?老天爷给你们绍家公道了!” 绍振一摇摇晃晃的起来,他走向邺琯,但手却伸向床头的电话。
邺琯压住他的手,“我不会做手术的,从去年到现在,我已经活了1年零7个月,我活得比邺玱还久,他做完手术只活了11个月,他还整天躺在床上!” “你不告诉我?你都不告诉我?” 其实他并不英俊,他的脸过于棱角分明,在相家看来,就是主凶,杀气太重,可是,他偏偏抓住了她的心。邺琯感觉到了他的恼怒和悲伤,她油然起了一种报复的快感,“你们都姓绍,就我姓邺,这下好了,少了我碍你们的眼,你们父子俩尽管惦记韩玉花去。” 绍振一想笑,笑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他坐到地板上,正好与邺琯视线平行,“我说过无数次了,我进洞房才知道她的模样……” “哼……,然后接二连三的生了一堆孩子!” 绍振一哑然,他吃惊的看着邺琯,她脸上显出的那种真性情实在是太久违了。久违得他都忘了究竟消失了多少年?15?还是20?他与她相识40载,沉重的岁月是那样的多,多得他们彼此只能小心翼翼,尽可能的少说话,避免因可能的歧义而导致的痛楚。而今,她突然又成了那个骑着枣红马冲进打靶场,拍着邺建江的桌子说要嫁给他的飒爽女子,敢爱敢恨,毫无忌惮,心里有话必将一口说出! “你知道我最爱的儿子是谁?绍家哪个孩子像他这样放肆无礼,可我舍不得打他一巴掌,因为他是你的儿子,所以我从来舍不得打他,我甚至都舍不得骂他……” 邺琯细细看他的脸,忽的滚下泪来,“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走在你前面……,将来你老了病了,可怎么办?” 绍振一却笑了,“我视死如归……” “顺娣,我见过绍检了,我把我们儿子不需要的身外之物全部给他,他应该会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他还不放手,我会送他出去,不许他再回来。他是我的孙子,我要留他一条命在。你放心,儿子的事你交给我。你一生磊落,不能做这件事。” 邺琯听得最后一句,泪如雨下。 绍振一慢慢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枯瘦如柴,那个金镶玉的戒指显得大了,他的手掌一动,那戒指就跟着一滑。他以为他的心已经老透死透,但就在这一刻,他记起了新婚之夜,这只手是多么的丰润、多么的美好。他俯下脸,紧紧贴在这只手上,片刻,这只手上便沾满了他的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