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同袍之托
都护府北院的偏厢里充斥着药香与腐臭的混合味道，许彦进来的时候，姚医官正往骆丛的伤口处仔细地抹伤药。这名姚医官的父大人师承前朝太医署巢氏，后来犯了事流放岭南，周天子颁布西迁赦免令后，这才举家迁往西州。姚医官在家中是幺子，主攻外科，不久便被举荐到安西府军中当医官，医术十分高超。 骆丛被抬回营帐那日已昏迷不醒，全靠这位姚医官清洗了伤口上的腐rou，再用李都护从中土带来的生丝线将内脏与皮rou缝合上，又灌了提气续命的汤药，这才保住了一口气活到今天。可骆丛一直高热不减，缝合的伤处不住地流出脓白。尽管姚医官极尽所能地为他医治，可骆丛的脉象气息仍旧每况日下，怕是时日无多大限将至了。 许彦心中苦涩，替骆丛更换额上所覆盖的湿汗巾，又以毛笔蘸了温水不时地涂抹他那干涸的嘴唇。许彦一直守在榻旁，直到傍晚，骆丛才醒来，喝了半碗rou汤，精神稍长。他勉力笑道：“这回怕是不能随你去觉洛涴看盐海了，高昌人都说那盐海有神力能把人浮出水面，你上回可有下水试过？” “上回去觉洛涴还是浓冬，海水虽没结冰，还是冷着，我们没有下水。你且快快好起来，正好到了夏日，我们便可一同去看看。” 骆丛握住他手：“彦兄......我时日无多了，能拜托你个事吗” “好，你说，我定尽我所能替你办好。” “我家中有弟妹，父母不会无所倚靠，倒是有一女子，她本是勋贵之后，为生活所逼沦为低下曲籍。我走后，恐她此后余生再无依靠，彦兄……你可否替我照料她？” 许彦默然，他听说骆丛为了一名高昌舞伎特意在交河城里租了一个院子，若只是因为身份低微的问题，也那算不得什么难事，便垂下眼帘答应他：“好，我会照顾她......” 骆丛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又勉力挤出几个字：“让我再见见她，但她胆子小，不要吓着她。” 许彦看着往日里高大俊朗的汉子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层人皮包裹着骨头，躺在榻上慢慢地流逝着生命，心酸的泪水一下子灌满了眼睛。 “我马上安排她过来。”他强忍住泪水，默默地念道：舍利子，度一切苦厄...... 交河城延寿坊张宅，户主张汉年近半百，原出自富庶之家，因是幺子，家产只分得一间城中宅邸，所幸他自少务实又略懂经营，分家后与妻儿一直居住在宅邸的地上第二层，地层与地下层皆租给了住客，妻子替租客帮佣打扫做厨，日子倒也能勉强温饱安心度日。 据说张汉的租客是周军里头一名得脸的将士，安西周军攻取阿耆尼国一事震动了整个西域。张汉左盼右盼，终于等来了安西军凯旋回师，却迟迟不见他的租客归来，不由得生出了一丝忧虑，便让妻子向租客家里的女眷打听消息。 这位女眷长得很是好看，听说曾是春满楼里当红的舞伎。张妇对她也很有好感，不过她说话向来直接了当，张口便问郎君何时归来，倒把小娘子问得哑口无言。气氛有些压抑，忽然有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紧接着两名军汉尾随出现：“你是张氏一燕？” 一燕心中惊疑不定，莫非是骆丛遣人来传话？这般想着，人也行礼道：“奴正是张氏一燕。” “主君要见你，命我二人接你，快快随我等出门。” 一燕也不耽搁，立即尾随二人出发，果然朝着都护府方向而行，心中焦急，恨不得马上见到朝思暮想的情郎。 都护府西院里，一名身形健硕的将领立在堂屋正中迎候一燕。一燕认出那是都护府里身份尊贵的许别驾，连忙敛衣行礼。 许彦看她脸容苍白，心中不忍，将一个方木盒递与她：“这是骆丛让我转交给你的金银票钞，他……他在行军作战时受了重伤，昨夜里过身了...…” 一燕重复思索他话中的含义，顿时气血上涌歪身倒下。许彦眼疾手快扶住她，请医官一番救治，总算幽幽醒转过来。 许彦瞧她神情呆滞，劝道：“骆丛的弟弟已抵达交河，他要将骆丛的尸骨运返故乡安葬，头七过后便要将动身出发，若你身子撑得住，过会可到他灵前看看他……” 一燕咬紧了牙关，强自挣扎起来。婢女扶着她来到骆丛的灵柩前，灵堂设于浩然堂耳室，奠仪十分简朴，另有两名沙门在一旁诵经。一燕如游魂般行至棺木旁侧，深深吸了口气才往棺木里看。这一看，泪水再也止不住，她几乎认不出棺木里那只剩下一层皮rou与骨架的人，可那又分明是她朝暮思念的情郎。一燕悲戚地扒拉着灵柩放声痛哭，哭喊声传遍了都护府的每个角落，听者无不动容心酸。 后来，大家听说有名女子以未亡人之仪在骆丛的灵柩旁不休不歇地守到了头七。出灵那日，女子剪下一缕长发，以红线紧缚放置在骆丛的掌心下。 由于东归的路途太过遥远，骆丛的弟弟骆森遵照骆家家主之令将遗骸就地火化。灵柩被抬到城北的化炼场，由大佛伽蓝一位有资历的沙门主持点火。西域胡人流行焚葬，催生了焚化师这一职业。经验丰富的焚化师早已备好了侍火物，一脸肃容地点燃引火。火苗迅速舔食炼化炉里的遗体，伴随着阵阵的风沙，戳动人的心肠。 送行人的队伍里，实心目不转睛地看着渐渐烧成灰烬的骆丛，回忆起与他交往的种种，心中感概，不禁想道：骆丛算是个好人，阿耶也是个好人，为何好人都不长命？ 送行人队伍的前列忽然一阵哄乱，原来是一燕哭晕倒地，实心看着那个可怜的女人被沙门抬下去救治，心中又是一阵叹息。他早就听说骆家因为一燕舞伎的身份反对骆丛纳为妾室，骆丛这一去，骆家的人更不会收留她。实心纵使同情她，却也无能为力。 心情低落的实心回到都护府衙，吏员告诉他竹无冬要见他。实心有些忐忑，竹司马要见他，莫不是铁料那边又有变故？ 进入府衙办公署，实心抬眼便见竹无冬眯缝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阿心，你来西州也有两年了吧？” “两年有余了。” “听说你孑然一身，家里没别的亲人了吗？” “家中父母早逝，弟妹夭折，我打小离乡，多年没归家，未再与族人有联系。” 竹无冬一脸惋惜，“既然你没有家累，那运送账册入京的差事便拜托你了。” 实心张了张嘴，迅速褪去惊愕：“属下定不负使命。” 回到下处的实心有些迷茫，入京的美差居然落到了他头上。感觉太美妙，有些不真实！实心想了想，决定再往许别驾那里打听。 “走一趟长安也不错，我让阿若替你打点打点。”许彦看着心事重重，阿若也有些心不在焉。实心想知道其中的缘由，却又不便多问，倒是春歌与小顺打听了些眉目。 “一燕娘子的身体不适，纪娘子......负责照料她。” 听说骆丛便是为了救许别驾才受伤，许别驾照顾骆丛的女人也是情理之中。实心不再多想，他要好好准备此番运送账册入京的事宜。 交河城初春的夜风依然清冷刺骨，许彦靠着都护府望楼凭栏，看着月色发呆。 姚医官的话在他耳边回荡：“张娘子有了身孕，已是四个月的身子。” 许彦当即去信长安给御史大夫骆谷荀，告诉他骆丛有遗腹骨血一事，希望骆家可以接纳一燕。 但凡有东来的信使，许彦总是迫不及待地前去查看。侯了一月余，等来的却是周天子的信函与密旨。 ‘大周不会助龙氏夺权，但龙氏若登上摄政王位，大周将下旨册封。开春后，朕将亲征高句丽，西地的安宁便托付爱卿。’ 李涵展信拜读，眉头轻舒。天子和他的想法一致，姐夫不愧是他追随多年的主公。回头又吩咐斥候尉：“给王女去信，若她登上阿耆尼的摄政王位，李某亲自去给她恭贺。” 与此同时，都护府地下往东北三百米的地下密室里，包裹严实的无颜真向她的主人不示容汇报：“主人，实心要往长安运送户籍账册，请你示下。” “你继续留在交河城，若是他迟迟不归，你再想别的法子探取消息。” “主人，若我能随实心进入长安获取周国的动态，那不是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