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人地两生
秣陵台城,自古相传这座历史悠久的古都王气盛然。谯王陈旭自奉陈留王之命以行台督江左后就来到了这座壮丽的宫城,虽然此时的谯王尚是左丞相,但自从天子蒙尘于长安的哀讯传来后,任何一个在这里办公的掾属都清楚,秣陵宫已经是名义上的皇宫了。 二重宫墙内便是谯王陈旭的王佐之臣葛遥办公地点,虽非内台实为内台,南北传来的重要消息最后都汇集在这里,所以这里的官吏来来往往忙碌的不可开交。以致让乔逊踏进这里的时候就有些后悔了,但一想到来此的目的,他又不可能在折返回去了。 正当乔逊犹豫不定之时,左丞相府司马沈房迎面走来,笑着打招呼道:“仲谦,怎么今日有空来这里了?谯王殿下召见?” 乔逊迟疑片刻,笑着还礼道:“殿下并未召见,我此次来特意求见葛公。” 这到让沈房皱着眉头感觉奇怪,他昨夜基本都在台城内协助葛遥处理各地来的公文,并不知葛遥召见乔逊,遂不解问道:“仲谦,是找葛公有什么要紧事吗?” 乔逊有些勉强的叹了口气,缓缓回道:“倒不是什么要紧事。” “那就最好不要打扰葛公了。” “不行!我一定要见他。” 沈房的好言相劝却让乔逊变的镇定下来,他此刻的眼神在告诉沈房,他今天一定要见到葛遥,哪怕葛遥这个时候正在为谯王准备登基的乘舆服御。 “仲谦,请随我来!”沈房觉得此地却非谈事之所,并伸出手请乔逊到一间署房内,乔逊迟疑片刻,但还是跟在沈房身后。 屋子虽然不大,但还是略显清净,沈房在为乔逊倒了一杯秋茶之后,便是双眉轻佻,打量了下乔逊后淡淡开口:“近日前方战事刚刚了结,小弟从寿阳到历阳的时候,也曾去子度那里拜访过。” 乔逊闻言也没作多想,今日来此的目的被沈房摸清也并非什么坏事,沈房出身青州齐国沈氏,家族世代为礼法旧族,又是当今谯王世子陈良的老师,并与陈留王世子共娶河北大族崔家之女,身份在江左自然要尊贵一些。 而沈房作为礼法旧族,自然看不惯那些不顾国难当头,到了江左安宁之地依旧不理政事、纵酒游乐的清谈世子,乔逊深知这一点,心想邓允的事或许他也能帮的上忙,遂沉吟片刻,徐徐问道:“长仓,既然你去了历阳,那你也应该清楚我此行之目的了?” “自然清楚。”沈房沉声回道,乔逊听后便又是说道:“邻羌侯之忠烈令人慨奋,可如今其爵却无人可嗣,难道长仓就不觉得愤然吗?” 沈房眉头紧锁,缓缓挪了挪身子,“这个自然,只是如今时局如此,国家如今成了这个样子,总要有人出来继复大业,若是天下继续无主,又如何谈中兴呢?” “长仓的意思是?” “仲谦,邻羌侯的事我也很遗憾,可是作为臣子,一家之事终究大不过国家之事,所以在这一点上,我是赞同葛公之举的。” 乔逊有些遗憾的沉着头,沈房此言看似无奈,但也是其作风,若是在说下去,难免会激起沈房内心那不敢揭开的一面,中州沦丧,沦于北方的公爵世门何止百余家,就连沈房的妻家崔氏都未曾渡江,乔逊自知在说下去意义也不大。 内台外,随着一个身穿紫色常服头戴进贤冠的男子出现,所有的掾属都纷纷停下俯首行礼,男子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二尺美髯自脸颊而落,举止清贵,颇有玄儒双修之风,他就是谯王陈旭的王佐之臣,未来的丞相,出身豫州最大豪族谯国葛氏的世家子弟,今年不过四十出头的葛遥。 待葛遥宽袖轻轻一摆,所有的掾属又在揖礼之后恢复如初,而在看见一旁的沈房和乔逊后,葛遥便是负手笑着走向前去,沈房和乔逊也是微微俯首上前,在揖礼后纷纷敬道:“葛公。” 葛遥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沈房在对乔逊使了个眼色后以公务在身离去,只剩下乔逊一人,葛遥便是笑着开口问道:“仲谦啊,自从上次你入台城距今已有半月未见了,今日入台城想必是有什么事吧?” 回想在历阳桓宇那里送到台城的书信未有回音,乔逊多少还是有些在意的,便也未加思索着回道:“仲谦今日此来就是专门来拜见葛公的。” “哦。”葛遥故作惊讶,“莫非仲谦要请我去新亭畅饮一番?” “葛公说笑了,乔逊此来并非饮宴,几日前我曾在历阳修过一封书信与葛公,不知葛公是否收到。” 葛遥先是迟疑,随即便是一笑,淡然的摇了摇头,“没有,想必是近几日公务太忙,下面的人还没有送上来吧。” 对于这个回答乔逊心里有数,台城以葛遥为首的诸公在忙些什么他也清楚,遂也没有较真,只是客气着笑回:“我想也是。” 葛遥也是带着歉意说道:“仲谦,即是如此,我自让书吏们好好查一番。”随即一个小吏缓步走来,葛遥见此便如顺水推舟般说道:“仲谦,公务繁忙,告辞了。” 看着葛遥远去,乔逊也是深知这不过是些客套话,那封信葛遥到底收没收到其实对他们来说都是心知肚明,只是他在与沈房一番谈话后也清楚,在纠缠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只是如何回府对邓允交代却让他犯了难。 日过当头,乔侯府内的气氛似乎还是有一些尴尬,窦氏母子的到来多少让有些人不舒服,一家人在用早餐时,缺了乔逊的餐桌多少有些冷清,只是十二岁的乔馗和十岁的乔邈看着陌生的窦氏母子充满了好奇,而乔庭君对窦氏母子的蔑视依旧挂在脸上。 在送走随母子同来的十余家去山阴后,窦氏湿着眼角回到了府内,随即便是把自己锁在了房内,而邓允则是一直担忧的侯在门外,直到乔春韫的到来。 乔春韫领着一个端着银盘的婢女,到了门外之后便是彬彬有礼的对邓允俯首一礼,“表兄,母亲听闻表伯母身体不适,特意让我来看看。” “那就谢过夫人和小姐了。”邓允不禁间瞄了一眼乔春韫的眼神,在那一瞬间他看见了乔春韫眼角流露出的伪善,那是乔庭君不曾拥有的,在他看来乔家五子中,除了尚幼的乔莨玖和乔馗、乔邈外,这两个年龄稍长的女儿可谓各有千秋,乔庭君是美貌佳人,但性格颇耿直,不善伪装,而乔春韫却恰恰相反,气质容貌都比不上jiejie,可是性格多变,善于伪装。而邓允就算住在府中,但也终究是个外人,姐妹到底都是什么品性,他也并不在意。 不过乔春韫在征了片刻后,却还是笑着说道:“表兄刚到秣陵,就不想出去转转吗?毕竟以后可能常留江南了,还是要熟悉熟悉的。” 邓允闻言垂眉一思,心想乔春韫所言在理,虽然他心在关中,可是在想回去他可不想单马青衣,他要身裹战甲,骑着凉州大马打回去,可是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那就麻烦小姐了。”沉思后邓允对乔春韫微微一笑,而乔春韫也故露欣意,在换了一身淡绿绸衫后便与邓允共同出了乔侯府。 出了南御道,两人便到了秦淮河边,坐上了乔春韫的锦船,虽然已近深秋,但尚好今日秣陵秋风平静,就如今日的秦淮河。 看着装饰华丽的锦船,邓允多少不适应,他是北人,本就不习坐船,但他还是感觉的到,他这短暂的人生见过最多的河水就是大河和渭水了,今日坐在锦船观赏秦淮河的景色确实也令邓允心旷神怡。 而此时的乔春韫面上多了一层薄纱,她看着还尚未习惯乘舟而行的邓允,她也忍不住低头一笑,随即便是开口:“表兄出身秦陇,小妹幼时就听闻,凉州健儿善车马,今日一见还真是。” 邓允也有些踉跄的起身,看着邓允手扶船舱的模样,乔春韫莞尔笑了起来:“表兄若是真不习惯,不如到岸上乘车也好。” “不必了,在水上也好。”邓允故意不去看乔春韫,只是望着来往不绝的漕运船,而乔春韫也是为邓允介绍起了秦淮河两岸的情况。 “秦淮河南岸的长干里就是官员、富家侯所设的外宅,北岸的朱门巷是北来世族的居住之地,而王公贵族他们园墅多数分布在城东青溪附近风景优美之地,那里原是三吴世家的世居之土,而这秦淮河,外通大江,又引运渎直通宫城太仓,用于三吴、扬东运输贡赋,北引玄武湖水南注青溪和运渎,以保证漕运和城壕用水。”
乔春韫一番简略介绍之后,邓允此刻的视线却是对准着白石桥上奔过的两匹快马,而一旁的乔春韫还在感叹着:“只可惜此时的秦淮河却并非风景秀丽之时。”但她还是注意到了邓允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两匹快马,随即走到邓允肩旁,喃喃道:“褐色甲胄,他们是南府之兵。” “南府?” “对,荆州刺史、南中郎将葛成将军的甲兵,他们这个时候来,看来巴蜀的战事结束了。” 乔春韫言落,邓允的视线也回到河面,长叹一声,“我们还是上岸吧。” 长干里青衣巷,因为有大量世家贵族设外宅在此,所以这里成了风华雪月之所的聚集地,自然也成了那些世家公子的清谈之所。 自踏入巷子,邓允便听到让人奢靡惰性的琴音围绕,虽是风华雪月之地,可这个时候这里倒是除了琴音之外并不喧闹,而乔春韫带邓允来此的目的自然就是去长干里最著名的逍遥之地——忘语轩。 忘语轩上下共有五层,拥有大小雅阁百余间,这里原本是伪朝君主所设立的求贤馆,所以占地之大让青溪贵族之官邸都难以比拟。而乔春韫和邓允进入中厅之后,一个青衣侍者如轻车熟路一般低声下气的讨好乔春韫,乔春韫也没有多说什么,便领着邓允上了楼梯。 “这里虽然比不上秦淮河两岸繁华奢靡,但却也是秣陵最大的世家公子流连之所,而所来往的多是北方侨族士人,这些人在北方略有资本,所才能安渡长江,在这里闲谈国家大事、论政谈文。” 乔春韫语气平淡,也知四下里有很多士人正眼神发直的瞄着她那曼妙的身姿,而她似乎很享受这一刻,唯有邓允好奇的上下观摩着。 虽已近深秋,但是忘语轩上下两层还是挤满了人,各个方桌所坐之人也都是文人才子,有的穿着虽然不算华丽,有的略显朴素,但也都是尽量能显得风度翩翩,毕竟这里的攀比之风与秦淮河两岸的风月之地不相上下。 到了三层,邓允回眸便看见了乔庭君与四个世家公子正在谈笑,邓允也是第一次看见乔庭君如此开怀,正如他所想,乔庭君不善伪装,她的喜怒哀乐都浮于表面。看到这个场景邓允不免又看向了乔春韫。 而乔庭君也看见了自己的meimei和邓允,她在瞪了一眼邓允之后,便笑着与四个世家公子说了些什么,随即便快步走向两人,也拦下了乔春韫的去路。 “你带他来这里干什么?”乔庭君面带责备。乔春韫却转头不去看她,冷冷回道:“我领云猷表兄熟悉一下秣陵,怎么?jiejie这也要管?再者说了,在忘语轩有雅间的可不止jiejie一人。” 乔庭君被说的哑口无言,而邓允趁着这个机会,走到围栏前,上下望了望,见这里虽有世家女,可多数还是男子,心想如果乔逊知晓,也一定不想自己的女儿们流连这种地方吧! 而回过头在看乔家姐妹依旧在低声争吵,反之那四个世家公子却对着自己在议论纷纷,眼神中亦带着轻蔑。邓允回过头来也发现,自己的这身青衣与这里的每个士子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表兄,我们先到雅阁吧!jiejie似乎并不想在这里看见我们。”乔春韫薄纱后的复杂笑容让邓允迟疑的点了点头,路过乔庭君时微微颔首,乔庭君则是一脸不屑,用余光瞄着两人进了雅阁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