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贵客

    虽然出差回来时天色已晚，狄仁杰还是决定马上到安宁寺去。

    他换下了官服，穿上了自己的长衫，宝蓝色缎子做的，他很喜欢这件衣服，款式裁缝得很好，料子也柔软，绝不妨碍动作。为防秋凉，外面又穿了件小褂。因为要走山路，鞋子穿的是舒服的硬底便鞋。

    狄仁杰站在寺院门口，正等着那个知客僧再出来把他迎进去。如果还不算太晚的话，他希望安宁寺的素斋就像衙门里的各位大人说过的那样好吃。

    知客僧果然又出来了，果然要把他迎进去。

    果然，在枚州地界，没有人不知道司法参军狄大人有多难缠。

    狄大人要做什么，没有人可以拒绝。

    狄大人要进安宁寺，今晚就必须进去。

    何青看见这位大人走进来，脸上有些疲惫之色，但穿着打扮却绝不邋遢，袖口和领口都合适地贴着肌肤。脸上挂着一点微笑，有点玩世不恭的意思，那感觉和通辨的轻佻颇有些相似之处。只是他的玩世不恭使人感到亲近，通辨的轻佻却像是在刻意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他整个人还是显出一种昂扬的感觉。他的抬起的头，微挺着的胸，他的脖颈，前后摆动的手臂和沉稳的脚步，都透着一股神气。

    何青一看到这个人就觉得喜欢，更何况他还触发了奇遇。

    狄仁杰触发的这次奇遇，使何青觉得自己已经能与凌声白过过招了，刚刚拜过的毛师父大概已经不是对手了。

    这位大人见到通辨，在离了好几步的地方就站住，先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在下狄仁杰，来得晚了，给大师添麻烦了。”

    何青看他脸上的神情，竟有些许得意。

    他彷佛最后还留了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你还能把我赶走吗？”

    通辨挤出笑容，说道：“不妨，来这都是客，狄大人要来本寺参拜，本寺又怎么能拒之门外呢？”

    狄仁杰又转向何青：“这位兄弟是？”

    何青说道：“在下何青。”

    狄仁杰问道：“也是在寺里留宿的？”

    何青说：“是的。”

    狄仁杰又问：“你是哪个县的人？”

    何青说：“我不是枚州人，我是外地来的。”

    狄仁杰“哦”了一声，向何青走近了几步，随即又问：“何兄弟来了几日了？”

    何青有些尴尬地笑道：“我和你一样，刚刚进门。”

    狄仁杰又“哦”了一声，好像有点失望。

    何青见他竟然完全不理会惠能，想来应该是把惠能当作本寺的僧人了，于是主动向他介绍：“这位是惠能大师，我们是一起从相州来的。”

    狄仁杰果然一副恍然之状，说道：“就是那位从东门寺来的惠能大师么？久仰久仰。”

    狄仁杰又转向通辨，问道：“大师今日可是接引了不少香客？”

    通辨面皮上微笑着说道：“近来大伙的日子都不好过，来上山参拜的善男信女也就少得多啦。”

    狄仁杰道：“哦······那是不应该，佛祖任何时候都要拜，怎么能因为日子稍微难过了一点就不来了呢？”

    他顿了顿，又说道：“上个月，周参军好像就来了吧？邓别驾也来了吧？他们两个很好，一直是对佛祖忠心耿耿的。”

    通辨不置可否，惠能出言纠正他道：“礼拜佛祖讲究的是诚心，而非忠心，狄施主大谬。”

    狄仁杰笑了笑，道：“是，是，诚心，刺史大人就很有诚心，一直对安宁寺照顾······”

    通辨突然打断他道：“刺史大人一向对皇上有忠心，对佛祖也有诚心。他奉了当今皇上的旨意，对枚州的各个寺院多有供奉，对他自己，对皇上，都是大功德呀。狄大人说，是不是如此？”

    狄仁杰咳嗽了一声，点了点头，声音低了些：“在安宁寺修的功德尤其大。”

    通辨道：“本寺原是枚州最负盛名的寺院，供奉多些也合常理。况且当今皇上有旨意，待明年开春，便要驾临本寺。狄大人在州府里，该比小僧更清楚。刺史大人如此尽心尽力，亦是为了不负皇恩，狄大人说是也不是？”

    狄仁杰左右望望，不说话。

    通辨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那是一种傲慢被满足的得意。

    他已经掌握了让狄仁杰说不出话来的秘诀。

    通辨向三人说道：“天色不早了，既然三位都要留宿本寺，小僧就先领三位住下吧，请随我来。”

    何青跟在他后面，一路看着这一座座屋舍，都修缮得宽敞又精致，门前点缀着花草，真是静心修行的好地方。

    何青又问：“大师，这寺院平常的来客能用的了这么多屋子？”

    通辨笑道：“还经常不够。”

    惠能说道：“只是屋舍修得也过于精美，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外物过于精美，反而于修行不利。”

    通辨的笑冷冷的，略带着嘲讽：“住在这的人，没几个是来修行的。”

    他好像意识到失言，又补充道：“大师也许算一个。”

    何青心说：“也许？这通辨和尚好大的口气。”

    狄仁杰则顺势又开始说起来：“那他们是来干嘛的？”

    通辨回头，像是对着他会心一笑：“大人比我更清楚。”

    狄仁杰发现这个和尚虽然讨厌，但和自己倒颇有些所见略同。

    狄仁杰说道：“这是给什么样的客人住的呀？程家村的村民也常来住一宿么？”

    通辨道：“他们如果愿意留下来住一宿，当然也是可以的。”

    狄仁杰道：“那他们是不愿意喽？”

    通辨道：“好像是的。”

    狄仁杰道：“那平常是谁愿意来住？”

    通辨笑了笑，说：“大人，大人的同僚，大人上司，还有些大人的下属。”

    狄仁杰“哦”了一声，说：“枚州城离这还是太远了点，不如成吉县，想来留宿一晚，清静清静，要方便得多。成吉县的大人们也来么？”

    通辨道：“那自然是来的。”

    狄仁杰道：“大伙都很有诚心呐······我知道乔县令有时候会来的，还有谁来呢？县丞，主簿，县尉，这些大人们也来么？”

    通辨转过身来，面向狄仁杰，作思索状：“冯主簿来得多些，田县丞少些，县尉······诶？县尉大人是哪位来着？”

    狄仁杰显得有些急切：“邝生民，邝县尉。”

    通辨道：“哦，是邝大人啊。”

    这时远处走来两个和尚，一个年老的，白胡子垂到胸前，走在前面，另一个跟在他身后。那老和尚说道：“贵客莅临，老衲有失远迎。”

    狄仁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问通辨：“邝大人怎么了？他怎么了？”

    通辨笑着向那老和尚致意，随后盯着狄仁杰的眼睛，放低了声音，说道：“没怎么，前些日子，邝大人也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