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视如己出

    父亲第二任妻子，生育一男四女五个孩子，大女儿十四岁，小女儿才两岁，她就病故了。一年后父亲再婚，那时候母亲十八岁，她当了五个孩子的继母，孩子们不低不高，分别相差两三岁。母亲和大女儿差四岁，也就是姐妹之间的岁差。

    大女儿英十四岁，个子较同龄孩子高，言语少脾气倔。丧母之痛是她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她怀念亲娘排斥继母，对继母横挑鼻子竖挑眼，对父亲再娶，有一些不满。有时候她当着众人的面就说：“后娘不是娘，……”父亲听到后批评她：“你是老大，要懂规矩，继母和你年龄相差不多，可是辈分不同，要懂得家庭伦理，教你的弟子规还记得吗？”英背得朗朗上口：“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去学文”父亲说：“懂道理，要见诸行动，不是口头说说而已。娶后娘为了照顾你们一帮孩子，这也是奶奶的意见。”

    奶奶让母亲教英做针线活说：“英十四五岁了，应该学做家务了，你教她学做针线吧。”母亲不敢怠慢，跟英说了奶奶的意思，英说：“你教我？你穿的衣服我看不上，样式老道落后，就教教怎么把布片连在一起呀，那谁不会？”第一次没有教就给顶回去啦。母亲向奶奶做了汇报，奶奶数落英一顿：“过两年就该找婆家嫁人了，连一件衣服都不会做，你咋生活？莫非把后娘带到婆家伺候你吗？”英觉得奶奶说的是理，于是母亲第二次要教她做针线，没有反对。那个年代，女人在家干什么？就是做衣服做饭抱孩子，这些是基本功。

    英不高兴做针线的时候给母亲找茬：“布料厚针小线粗，我什么时候能把这个兜兜做好啊，你是不是成心为难我？”后来母亲又给裁剪一条小裤子，教给她怎么缝制，针法有讲究，有明缝和暗缝，英不耐烦地说：“烦人！烦人！”几个小的跟着起哄，模仿英的语调：烦人，烦人！真是山里猴，领不得头。

    母亲稍不顺英的心意，英就会顶撞。一次正被父亲看见，批评两句，英向奶奶告了状，奶奶训斥父亲：“有后娘就有后爹，你是后爹？给你媳妇撑腰？“父亲说：“自从她娘去世之后，你不再批评教育，她现在变得乖张任性，咱家的孩子这样没有礼教，你觉得合适吗？”在家里辈大一级压倒人，不看谁有理，只看谁说的话。要不怎么说腐朽的封建礼教呢？

    明十岁，长得很像父亲，浓眉大眼面目清秀，但是身体虚弱，脸色微黄，细长的脖子顶个大脑袋，外号“黄豆芽”。他说话慢慢悠悠，从不发脾气，可能是长期生病，把脾气磨没了。他需要特别照顾，吃饭不能多，消化不了，又要注意营养，每天母亲给开小灶。穿衣也要小心，怕受凉怕感冒，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明很懂事，经常对母亲说：“你辛苦啦。”

    荣八岁，性格大大咧咧，很实诚很务实，性格率真有话直说。她姥爷去世的时候，全家人去吊孝，备好车的时候，喊她上车，她说：“我不去，到灵棚前大家都哭，我能不哭嘛？我怕把眼睛哭红了，哭出新毛病。”她一只眼睛里有一小块云翳，所以格外注意保护眼睛。她性格直爽，爱说实话，个子高大，外号“傻老大”，其实她心眼蛮多。

    莲长得非常漂亮非常乖巧，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很讨人喜欢。她跟母亲有缘分，总爱跟在她的身后喊“娘，娘”，其实她没有什么事情，只是要表达她对娘的亲近和喜爱。母亲轻轻摸摸她的头，她就像小羊羔一样靠在母亲的身上。她还经常打个小报告：“娘，今天大jiejie不在房里做针线，躺在床上看小人书。”五个继子女中，莲跟娘最贴心，在她心里没有亲娘后娘的概念。

    绵胆子小，不敢大声说话，不敢独立玩耍，谁要呵斥一声，她会吓得浑身哆嗦。她的玩具谁抢走都不敢吱声，眼巴巴看着别的孩子玩耍，不敢凑到跟前。她爱哭却不敢大声地哭，只是呜咽抽泣。三岁的孩子脸上没有过笑容，也许因为她是第四个女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人待见吧。母亲跟绵说话的时候，总是蹲下来小声地说，使她感到亲近。结婚的第三天，母亲把她抱到自己的房间。绵经常半夜说梦话，惊厥醒来，后来母亲干脆让她和自己睡在一个被窝里。没有娘的孩子感受到久违的母爱。她慢慢敢说话了，变得大胆起来。

    家里本来有做饭的佣人，手艺不行，只能是生的做成熟的。母亲嫁进门，吃了几天现成饭之后，自己主动到厨房帮忙。奶奶一看说：“你是行家呀！做的饭菜味道好，可口好吃，你去顺便教教做饭的人。”接到命令，母亲只好到厨房做饭，她成了大厨，原来做饭的人给打下手。母亲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忙碌一家人的饭，她手脚麻利地做几种饭食：婆婆的早餐是一小碗油茶另加一块点心，丈夫的早餐和孩子们一起吃，稀饭馒头花卷糖三角，两三样小菜。所有的食品、饭菜都是她一大早现做的。早饭做停当，她一溜小跑到婆婆房间问安，请她用餐。然后她大步流星走到孩子们房间，轻声叫醒他们，随后急忙回到自己房间，轻轻摇摇最小的女儿。她们睡眼惺忪，母亲轻柔地给她们穿好衣服，照顾孩子们起床洗脸吃饭。然后给女儿们梳辫子扎上蝴蝶结，穿戴整齐的三个孩子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去上学，父亲满脸幸福地望着孩子们，也匆匆去上班。饥肠辘辘的母亲左手拉着莲，右臂抱着绵，目送丈夫和孩子们出门。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赶快回转身到厨房吃饭，每天早晨紧张得好像打仗一样。

    早饭后厨娘负责洗洗涮涮，打扫卫生，母亲计划好一天的菜谱，吩咐佣人上街采买蔬菜rou蛋禽。然后她抽空做点针线，并看护两个小女儿。只要孩子一哭，她吓得赶快哄，若是奶奶听见了，就会没好气地喊：“你聋了？没听见孩子哭？不cao心！后娘心狠，别再让我听见孩子的哭声，挨训斥没够？”听训斥成了母亲的家常便饭，她再怎么cao心，也挡不住小孩子哭两声啊。

    中午父亲在店里不回来吃饭。晚饭是正餐，分两桌，父亲和奶奶用小桌，五个孩子和母亲用大桌。主食是米饭面条包子烙饼等，菜要荤素搭配。小桌上多两样菜肴：一个是奶奶爱吃的扣rou，一个是父亲爱吃的葱花脂油饼。母亲照顾一家老小吃好，自己才坐下吃饭。有时小孩子打闹，最小的孩子拉屎撒尿，她必须放下碗筷马上处理。父亲想帮忙，但是不敢，他曾遭到奶奶的训斥：“小孩子拉屎撒尿她管不了？用你帮忙？没出息，怕老婆。”

    奶奶有专门的丫鬟，那是从乡下雇来的，粗手大脚。她更喜欢让母亲伺候。晚上母亲要给奶奶解开裹脚布，正像俗话说的：“老奶奶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奶奶洗脚用水的温度要不凉不热，母亲试了又试。有一次她把洗脚水端到奶奶面前，递过毛巾，蹲下去刚要伸手给她洗脚，奶奶把脚伸到水盆边上，脚上沾了一点水，马上尖声说：“你要烫死我呀！”可能水温稍高一点，她一脚就把盆子踹了，水撒了一地，溅了母亲一身，母亲连连赔不是。

    给奶奶洗脚的时候，母亲的手要又轻又柔，必须给老太太搓舒服了。洗完脚伺候奶奶躺下，她立马把小女儿领回自己房间，哄她睡下。然后再赶快去大孩子们房间看看，看他们是否入睡，被子盖好没有。晚上大家都休息了，她才开始又一项工作——缝制一家人的衣服鞋袜，往往熬到半夜。第二天又是一早起床，周而复始，一年四季母亲像陀螺一样旋转不停。她努力实践自己新婚之夜对丈夫的承诺——对继子女视如己出。

    做衣服之类的活计完全可以雇人干，可是奶奶对母亲说：“她们粗针大麻线的活儿，我看不上眼，人家那是为挣钱，图快没好活儿。他们跟媳妇你的手艺差远了。还是自己做得实在做得好，做衣服的事儿非你莫属，咱不雇人给做衣服啦！”母亲干活多快好省，比雇人干活便当省钱。奶奶给戴个高帽夸两句，实际是交代任务。她重重使唤儿媳，站着说话不腰痛。

    母亲知道嫁入豪门的女人没有几个是幸福的。富人家说不定是苦海，纠葛多规矩多待人严苛。母亲的一位闺蜜梅花与她同龄，嫁给西平村一个财主的儿子，纨绔子弟的毛病那人几乎都有：欺男霸女，游手好闲，滋事生非。出了叉子，财主老子用钱摆平，儿子逍遥法外。梅花结婚后，那小子从来没有给过一句温和的话。晚上回房就是干那事，梅花受不了他的粗暴和劣行，半年后提出离婚。那年月有钱人可以休妻，再受气的媳妇也只能忍气吞声。梅花大胆提出离婚惹恼财主，财主找几个泼妇，到梅花娘家是非颠倒地晒摆，扬言财主儿子要休妻。梅花娘觉得女儿被休是奇耻大辱，自己再没脸见人，半夜跑到路边，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了。

    母亲为闺蜜伤心，也为自己伤心，伤心自己是厨子兼丫鬟，继母兼保姆。伤心自己受气，受婆婆的气，受继子女的气，了解她处境的人同情她可怜她。不了解的人还以为她嫁给有钱人，享福呢。她只好安慰自己，来点阿Q精神，什么事儿都退一步想：哦，还不赖，不幸婚姻中也有值得庆幸的一点呀，我嫁了一个真心体贴我的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