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乡下苦度

    日本人占据华北，我们市里住着小日本和他们的娘们，城里常常遭受日本鬼子祸害。为了躲避日本人，料理完奶奶的后事，母亲带着孩子们又返回乡下避难。为了生计，父亲回到城里打理生意。一个女人带着六个孩子，最大的十六岁，最小的女孩是她亲生，才两岁。这次仍然借住周宝家的两间土房子，一个大院围着低矮的土墙。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四个人住一间，父母、哥哥、五姐住一间。这样分配住房，按理说是合理的。可是大姐说：“我自己住一间，我在家的时候就自己单独住一间。”母亲说：“现在是逃难，回城里你还自己单独住。”大姐：“废话，我说的是现在！”父亲正好从外面进来，说：“你怎么说话呢？懂点礼貌吗？非常时期委屈点吧。啥脾气！全让奶奶惯坏了。”父亲一顿数落，大姐甩下一句话：“住的不依我，我事先声明，我什么活都不干！”

    母亲每日挑水、拾柴、做饭，忙得焦头烂额。单是吃水烧柴就是问题。每天早上母亲趁孩子们还在睡觉，便挑起水桶到一里外的地方去挑水。井水深，井绳长，在辘轳上绕很多圈，水桶在井壁上磕磕碰碰，当桶提到井面时还剩半桶水，只好再打一次，四次才够一挑。母亲一双小脚，挑着两桶水晃晃悠悠走在低洼不平的土路上。她回家放下水挑，赶快做饭，六个孩子还等着吃食呢。院里有一台土灶，烧火用捡来的秸秆树枝子，秸秆潮湿不容易点燃，母亲有时候用嘴对着灶台口，卯足劲儿吹那欲燃将灭的火苗，常常弄得满脸烟灰，呛得两眼流泪。饭做熟了，母亲一碗一碗把饭盛上，放在土灶台边晾着，怕孩子们到土灶前盛饭被烫伤。

    一次母亲去挑水，一路小心快挑到家门口时，脚下一滑摔倒了，两桶水全洒了。她浑身泥水，膝盖处的裤子破了，浸着血。孩子们看见心痛啊，老三老四用手去捧地上的水，老二劝说：“娘，别去挑水了，以后我们去抬水。”母亲把水桶从地上捡起来，说：“没事，跌倒再爬起来。”

    第二天母亲起床去挑水，发现一个水桶不见了，又发现老二老三没在家，她急忙出门去找，她琢磨他们可能去抬水了，不安地想：“路远、井深、人稀少，孩子会有闪失吗？”正低头发愁，抬眼看见两个孩子抬着一桶水摇摇晃晃从远处走来。母亲急忙迎上去，看见他们满头大汗，鞋也湿了，着急地说：“那么深的井，出危险怎么办？”一个回答：“我摇辘轳”，另一个说：“我在后面拽着他的衣服保护，我们摇了三次辘轳兑满一桶水。”母亲叮咛：“千万不要再去抬水！”

    过了几天母亲一早起床，忙乎做饭，饭做好了，发现人头不齐，老二老三不见了，母亲以为他们到场院玩，一会儿就回来。大家饭吃完了，仍然不见人影，母亲又急又怕，跑到河边找，见人就问，没有人看见。又朝井台跑去，远远看见两个小孩子坐在井台上。母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井台边，急切地问：“怎么啦？”老二说：“我们想替你干活，偷偷来抬水，不想把水桶挂在绳子勾上，没有抓住辘轳，辘轳疯转，水桶咣当一声掉下去了。”老三补充说：“我们坐在井台上，等着有大人来挑水，帮我们把水桶捞上来。可是一直没有人来挑水。”母亲感激孩子们体贴关心她，更知道自己身上的担子，她百感交集，搂着两个孩子说：“你们要有个闪失，我怎么跟你爹交代？你们年纪小，不能干有危险的活儿！”两个人懂事地点点头。

    回家后孩子们提议：“娘，让周宝帮助我们挑水吧。”母亲考虑：周宝租种十亩地，整年累月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劳作，够忙活啦，咱要张口让他帮忙挑水砍柴，人家嘴里应允，心里作难。母亲说：“周宝一家老小事情多着呢，咱再物色别人吧。”于是她留神周围邻居，打算雇人挑水砍柴。住在附近有一位叫有福的人，五十来岁，没有儿女，老两口种着一亩半地生活贫困，为人善良。母亲找到有福说：“我带着孩子们住在乡下，吃水烧柴有困难，想请你给帮忙。”有福一口应承。母亲接着说：“你费力费时捡柴砍柴不容易，你帮我们忙，我付给你工钱。”后来有福隔三差五给送柴，每天给挑水，解决了一家人的大困难，母亲自然要多给些钱。

    大姐是宅女，每天在屋里看小说，什么《聊斋志异》、《三侠五义》。哥哥则坐在院里做功课，写大字练小字。那时代小学生习字是主课，哥哥写得一手好字，字是门面，字如其人么。二姐、三姐、四姐，在母亲督促下，背诵《百家姓》、《三字经》。老是圈在家里，小孩子们闷得慌，有时候偷偷跑出去到街上看稀罕。

    村里小孩子们爱斗鸡玩，哥哥经常和二姐去看斗鸡。有一天两个男孩子，一瘦一胖，大约七八岁，各抱着一只大公鸡，公鸡是他们的宠物，他们像公鸡一样，昂着头很英雄。瘦孩子抱着一只黑公鸡，全身羽毛纯青碧绿，油光油亮像缎子一样。胖孩子抱着一只红公鸡，鸡背部颈部羽毛为红色，腿、胸、尾部羽毛为黑色，煞是漂亮。胖孩子挑战说：“敢跟我斗鸡吗？”瘦孩子说：“那有啥不敢的。”胖子先把鸡放在一块开阔平坦的地方，瘦子随后也把鸡放在地上，他们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鸡，嘴里小声跟鸡嘱咐什么，仿佛鸡懂人话。胖子在两只鸡面前放一条蚯蚓，两只公鸡为争夺食物追逐打斗，互相啄鸡冠子，不一会儿两只鸡的头部鲜血直流。红公鸡一个凌空腾起，照着黑公鸡眼睛啄去，黑公鸡顿时败下阵来。

    瘦孩子赶忙跑过去，把自己心爱的黑鸡抱起来，一看，黑鸡的眼睛流血啦。他一下子跳到胖子面前，吼：“你赔！你赔！”胖子连连后退，挡架着说：“斗鸡输赢两不找，你怎么找事？”“你赔，你赔！”瘦子说着就伤心地哭起来。哥哥喜欢看斗鸡，他也喜欢斗鸡的孩子，他更可怜那个瘦孩子，他自己就是个瘦弱的男孩，惺惺相惜，于是他赶忙上前劝慰。瘦子哭着说：“我家里穷，吃饭的时候，我分得的一碗饭，先喂鸡，鸡吃剩下的我才吃，我多少次饿肚子呀！呜，呜……”哥哥看着哭得像泪人一样可怜巴巴的孩子，心里酸酸的。他把自己身上仅有的一元钱给了那孩子，安慰说：“回家买粮食喂鸡，再不要饿着肚子养宠物。鸡的伤慢慢就好啦。”

    回家二姐向母亲打小报告：“那个抱黑鸡的孩子好可怜，哥哥给他一元钱。”母亲表扬哥哥：“你做得对！一元钱在你身上揣着没用，给了穷孩子，买米做饭，他可以好多天不饿肚子，能给鸡养伤。”母亲从口袋掏出一元钱递给哥哥说：“每月给你一元零花钱，你是男孩子，从小学会理财，知道钱中用，长大知道多挣钱。”

    后来哥哥不再去看斗鸡，他感觉是鸡在斗，也是人在斗，斗斗争争太残酷。

    在乡下大人好办，小孩子难熬。母亲最小的孩子老六才两岁，跟全家吃一样的饭，她消化不了，经常生病。一天半夜，她喊肚子痛，哭闹不止。母亲抱着小六去看医生，她知道村里有个医生，但不知道人家住在哪儿。半夜三更路上没有行人，她只好挨门挨户地看，看谁家门前挂着诊所牌子，终于看到挂牌子的人家。医生看过之后说：“是肠梗阻，这病有危险，赶快送城里大医院！”母亲一听发了愁：自己抱着孩子回城，撇下五个孩子在农村，不行！出了事怎么办？她想到周宝，于是她去敲周宝的门。周宝听完叙述二话没说，推起自己家的独轮车就要走，母亲叮嘱：“明跟你一块去，他是个男孩子，家里有事儿该有点担当。他坐在车上抱着小六，省你点儿心。”

    周宝一路紧赶，抢时间啊！到家父亲马上把小六送到医院，医生说：“再晚来一会儿，就没有救啦。”经过医生救治，小六活了下来，多亏遇上好人周宝。父亲说：“周宝，要不是你这孩子准没命了。”说着父亲从口袋拿出五块洋钱，双手递给周宝，周宝再三推辞。父亲说：“你务必收下，这点小钱远远比不上你救孩子一命之恩，这是我的心意，是一片感激之情，以后你有难处说话。”

    日本人一走，父母决定搬回城里。一日父亲让车夫套一辆马车，带一些礼物，接母亲和孩子们回城，同时答谢乡下帮助过我们的街坊邻居。父亲拎着东西逐户看望，他走到有福家时，看到有福在炕上**。一问才知道，有福前一天在一棵枯树上砍柴，树枝突然折断，他摔下来腿骨折。父亲赶忙跟车夫一起把他抬到马车上送到医院，诊治后拿了些药，又把他送回家。父亲给他们留些钱，叮嘱他老伴：“好好照顾，不要急着下地干活，有困难去城里找我。”村里的人说：“有福这回可有福了，遇到这么善良厚道的人家。”

    父亲常教育我们：“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贫富不同。人常说‘富贵不yin，贫贱不移’富了去帮助贫困的人，令人仰慕。有几个臭钱便不知天高地厚，为富不仁，骄奢yin逸，那人如粪土。”父亲挂在嘴边的话：要知恩图报，做人不要趋炎附势，不要做“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势利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