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继母情深在线阅读 - 第四十五章 饮泣吞声

第四十五章 饮泣吞声

    扫地出门以后,我们临时住在过厅里,过厅两头各有一个房间,房间较小,各有十多平米,南北对称。过厅较宽,大约十几平米,拔高三层台阶。由过厅把整个院落分成前院和后院。我们小姊妹几个挤住在北头,侄子侄女住在南头,大人们则睡在过厅的地上,挂个床单子竖一张席子,些微挡住瑟瑟寒风。后来农会指派我们住到前院北屋,再后来又被撵到飞机炸塌的马家破院。不到一年四次“乔迁”

    马家破院位于一条胡同尽头,原来是个四合院,北面的房子被飞机炸塌了,院子里有一间南屋,大约十平米,一间几平米的西屋,东北角有一个炸弹坑。半院子堆的都是土、砖头、瓦砾、破苇席……

    面对碎砖烂瓦,像小山一样的土堆,全家人一筹莫展,欲哭无泪。母亲想:我是家长,我得稳住情绪,振作起来。她说“明,你给孩子们讲过愚公移山的故事,咱们就当愚公搬山吧。”一句话说得大家来了精神。

    全家老少一起动手。用筐背,用篮子提,用簸箕端,大人的肩膀压肿了,孩子们的手磨起了血泡。一天金锁看着自己手上的血泡问:“奶奶,我们以后长期住在这儿吗?”母亲回答:“是呀,这是农会分给咱们的房子。”

    我们把院里的土堆、瓦砾、垃圾一筐一筐抬出去,倒在炸弹坑里。男女老少齐上阵,干了两个月,院子终于被清理干净。房子漏雨,哥哥爬到房上糊房顶,用麦秸泥抹墙,堵住墙上的裂缝。我们小孩子捡半截砖,哥哥在北边垒起一道矮墙,围成一个小院。一家人出力流汗,总算有了自己的立锥之地。

    春天我们在墙根种上丝瓜和梅豆。夏天丝瓜开着黄花,梅豆开着淡紫花,爬满北边的矮墙,小院充满生机。一天两个孩子踩着墙外的砖头垛子,伸手摘墙头上的丝瓜和梅豆,正好被我看见:“哦,你们干什么呢?”两个孩子闻声缩头就跑。转天一个老太太走进我家,背着双手在院里转一圈,然后大嗓门地喊:“屋里有人吗?”母亲赶忙迎出来,一看是隔壁邻居麻老太太,她气哼哼地说:“昨天我孙子在你墙上摘几朵花,你家孩子喊一嗓子,我孙子从砖上跳下去,摔破了腿,咋办?”母亲连忙赔不是:“我家孩子不懂事,回头我教训他。给你摘些丝瓜梅豆去吧。”母亲说完,赶快去摘了一篮子绿油油的丝瓜和梅豆,递给老太太。老太太说:“这房子原本是我家的,被充公了,后来飞机炸塌半个院子,炸死一个五岁的孩子。这地方不吉利!你们一家人苦干了几个月?这破地方除了你们没有人住!唉!”老太太话里话外流露着歧视、可怜和吓唬,说完挎着篮子走了。

    在破院我们付出艰辛劳动,也收获了快乐。我的二侄女就出生在这个小院的西屋。七月的一天我下学回家,母亲满脸喜悦,小声告诉我:“到你嫂子屋里看看,给你添一个侄女,可好看啦。”我三步两步走到嫂子房间,爬在炕边,看着裹在被子里的小宝宝,粉嘟噜的小脸。我问嫂子:“这个小宝宝,一生下来眼睛就睁这么大,长睫毛忽闪忽闪的,一定很聪明吧?”嫂子说:“睫毛长的人,主意大。”

    邻居麻老太太说飞机炸死一个小孩子,不知是真是假,但嫉妒是真。她嫉妒我们愣是在废墟上拾掇出一个充满生机的小院,一次她酸溜溜地对别人说:“那房子不吉利,我们早就废弃不住了。飞机炸塌就塌了呗!没有想到破烂不堪的地方,他们能收拾得干干净净。穷困却不潦倒,竟然还添人加丁?房子晦气?人家不信邪,这不照样好端端住着吗?”

    被斗后,哥哥没敢去商店上班,怕牵连商店的生意,怕连累店里的职员。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全家十来口人生活断了来源。母亲思来想去,觉得做各种面食饭菜是她的一技之长,提议卖烧饼本钱小赔不了,最不济卖不出去自己吃。打烧饼要用煤火,可以公开去买煤。以前怕别人说家里有钱,一直是大人孩子去野地捡秸秆烧火做饭。哥嫂觉得母亲的提议一举两得,于是和泥垒炉灶。卖烧饼以后,为了省钱,孩子们有时候仍然去野地拾捡秸秆、枯树枝。

    做烧饼是个技术活儿,面要发得恰到好处,发过了面就会发酸,没有发够面死塌塌做出来的烧饼个头小,不好吃。在炉膛里烤时间短火候小烧饼不熟,时间长火候大烧饼烤糊了。不熟的、烤糊的、太大、太小的都不能卖,母亲专挑个头均匀的烤得两面焦黄的,装到新买的木头挎篮里,上面用白色小棉垫覆盖好,由哥哥挎着篮子沿街去卖。他不会吆喝也不敢吆喝,抹不开面子,挎着篮子低着头慢慢走,很少有人注意他,买烧饼的人少。不过有的乡邻看到文质彬彬的明沦落到这个地步,十分同情怜悯,买他几个烧饼算是惠顾。买过烧饼的人说:“味道好,分量足。”一一相传大家知道李家烧饼好吃不贵,顾客越来越多,哥哥还是不会吆喝叫卖,不过大家慢慢认识他了,看到他就知道是卖烧饼的。一篮子烧饼走街串巷一天能卖完。天气不好时,卖不完只得剩下。靠卖烧饼,一家人勉强能吃饱肚子,后来母亲做酱牛rou、茴香豆、咸鸭蛋,放在篮子里搭配烧饼一起卖。母亲做的酱牛rou色香味具佳,姥爷特级厨师亲授,正宗祖传。不过凭一个烧饼篮子养活一家十口人仍然艰难。

    大侄子金锁七岁懂事机灵,看到他父亲走街串巷卖烧饼十分辛苦,一日他提出:“我晚上在家胡同口摆个小摊,卖烧饼篮子里白天剩下的东西。多少替我爹担点担子。”

    他的货摊就是一个凳子上边放一个条盘,盘子里有几块酱牛rou、几个咸鸭蛋、一小碗茴香豆,地上有一个盛烧饼的小篮,里面有十来个烧饼。北风刺骨,金锁穿着露棉絮打补丁的棉衣棉裤,拿个小马扎坐在凳子旁边,小心地守护者他的货摊。坐累了脚冻麻了,就站起来原地踏步跺脚。他大着胆子叫卖:“烧饼五香牛rou卖咯!”凄厉稚嫩的叫卖声回荡在寂静的大街上,回荡在寒冷漆黑的夜空。家人听了心酸,他浑然不知,一声接一声地吆喝,希望能招来顾客。晚上行人不多买主也少,夜深了大人叫他回家,他说:“再等一会儿,说不定有个人来买。”如果卖了一两角钱他兴奋不已,如果没卖到钱,他悻悻然不想回家。

    金锁夜里摆摊卖烧饼,而他早已经饥肠辘辘,眼睁睁看着条盘里的rou、蛋、五香豆,一粒豆子都不舍得吃。一天晚上几个半大小子拿他的烧饼不给钱,金锁向他们要钱,他们蛮横地说:“地主崽子,老子吃你个烧饼要钱,拿走你家的好东西怎么不往回要啊?”不由分说,几个小子把金锁揍一顿,金锁耳朵被打出血,烧饼牛rou篮子被抢走了。金锁拿着凳子捂着耳朵哭着回家,大人见状问明原委,听了他的诉说气愤又伤心,敢怒不敢言。别说找那群孩子说理,要回被抢走的东西,连登他们家的门都不敢。弄不好再挨一次斗争,那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金锁被打后,耳膜穿孔,一只耳朵聋了。

    被斗争的人家,都是大人孩子低着头走路,低声下气说话,小心翼翼做事,无论什么事情不能跟别人说一般多,见人矮三分。

    一次我到姥姥家去,经过护城河边,有一土房子门前站着一个女孩子,看样子比我大五六岁。我默默低头走路,她突然拦住我不让走,说:“看你长得细皮嫩rou白白净净,走路不敢抬头,你家是被斗争过吧?”我不敢回答,就往路的左边躲,她就往左边拦截,我往右边躲,她就往右边拦截。我瞅准一个空档,撒腿就跑,她追上我后,野蛮地揪住我的衣服连声说:“我叫你跑!叫你跑!”啪,搧我一个耳光,我捂着火辣辣生痛生痛的脸,哭都不敢。正在我吓得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位老人从巷子口走出来,他看见了这个恃强欺弱的场面,老人冲着那个女孩子呵斥:“你怎么又打人?把手松开!野蛮成性啦!看见规规矩矩的小孩就欺负?”老人上前抓住女孩子的双手,冲着我喊:“小孩快跑!”我趁机跑了,跑到家心里仍然在扑通扑通乱跳。好几年我不敢往那条街上经过,心有余悸。

    我们家的孩子一般不出大门,平时大门闩着。几个孩子在院里玩跳房子,玩抓石头子,给丝瓜、梅豆浇水。摘豆角摘丝瓜是最高兴的时候,那是劳动果实,特有成就感。

    金锁下学后练毛笔字,自己规定大字、小字每日练习几篇。夏天他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放一个杌子,头上搭一块湿毛巾,光着膀子穿一条大裤衩,一沓粗糙而便宜的黄纸放在地上,汗流浃背地在太阳底下练习。过一会儿把头上已经晒干的毛巾拿下来,在水盆里湿一下再搭到头上降温。一夏天他几乎天天这样习字,他喜欢画画,经常临摹家里的旧画册,画山水花鸟是他的最爱。也许是受家里书画甚多的影响,他立志要当书画家。他画的条幅挂在胡同口,有人看到十岁某某的落款,交口称赞:“多少钱一幅?”他说:“随便给。”金锁的画没有卖出几幅,我们又被迫“乔迁”了。

    麻老太太说我们住的房子是她的,这是实话。她家是富农,有的财产被充公了。她看到我们把废墟拾掇成温馨的住处,心生妒忌。她的一位亲戚刚从外地调到镇政府,她找到那位亲戚,哭诉她家如何被错划成分,生活如何拮据,住房如何紧张。亲戚发话,她由富农改成中农,中农房产不应该充公。我们住了两三年,老太太把那房子愣是要回去啦。我们的血汗白流了,一家人又沦落到居无定所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