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舍却得
一月后,他们来到长江河畔,那澎湃的波涛,拍打着河岸,直溅到河畔的柳树上,把绿色的柳叶都染黄了。 登上大船,一路向长江的对岸行去,只见长江水滚滚向东流入大海,混浊又壮阔,令从未见过如此波澜广雄景色的素心不禁胸怀放宽了一些。 虽然秦子楚依旧那么温润如玉,清逸从容,但自从在襄州经历了那些事情,她一直对秦子楚有些放不开。 她的脑海中,常常会突然出现曲渌的声音,那旷远如七弦散音的沙哑声音。 “娘子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吗?” 曲渌,不知现在如何了,他中了毒,能够找到解药吗? “阿心,天气逐渐转冷,你站在船头,会着凉的。”秦子楚若一轮幽月般清远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他静静地凝视她,看着这个与他有些疏远的素心,知道上次的变故吓着了她。 可这种为了生意,为了钱财,为了权势的争斗他自己已是心入麻木,再没了任何感觉。只是因为素心是受着父母保护,从未见过世道之恶的小娘子,才会如此失落的模样。 见素心没有答话,秦子楚便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轻轻的披在她稍显瘦弱的肩上。 一阵好闻的气息传来,熟悉的味道,便如上次他将她从李愔府中救出时一样的感觉,那么温暖。 “郎君……”素心侧身,眸子里含着些许无奈,也藏着些许不能让人得知的爱慕。 “我不冷,你还是将袍子收回吧。”她起身,伸手取了外袍,递给秦子楚。 “你我之间,何必那么见外。”他望着看起来纯洁无比的素心,叹口气道,“你想想,若是我没有那些黒甲军的保护,上次在河边,曲渌能放过我吗?他若是得了信物,谁又能保证,他不会因为自己的私心而胡作非为呢?” 素心闻言,低眸沉默了。 古往今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她向来只为那些可怜的人惋惜,却从没想过,可怜之人,也许必有可恨之处。 船到了岸,马车又行了将近一天,就到了岳州。 岳州是属于真正的南方,城中人说话也与京都长安,东都洛阳人说话不同,端的是软软糯懦的,不像北方人说话那么爽快。 去泉智家中时,一路的坊街铺子也与北方不同,看起来十分小巧细致,流水曲觞,令人赏心悦目。 泉智住在离岳州城南面十里的葫芦山脚下,都说名医性格怪癖,他就是个典型。 若是老翁,老妇,或是穷困人家向他求医,他是先把你数落一道,看似不救你,却在别人都以为没救时悄悄的跑到人家家里,伸出手来诊脉。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不,他的名声就被他自己的坏脾气给搅和了。 曾经他到了洛阳,当地苏姓大族的族长之子,身患怪病,派人载着一箱珠宝来求医,他一下就答应了。 所以世人皆以为,泉智贪财。 还有不少人因此憎恶他,说他枉为人医,即使有如此通天的医术,也是侮辱了世间的医人。 “到了。”秦子楚下了马车,看见面前奔流而下的清泉瀑布,右侧石坊刻着几个黑体楷字“葫芦山”。 左侧是林麓幽深,静悄悄杳无人迹,一行人准备顺着小路往前走,素心却突然开口道,“郎君,我们如此多人进去,恐怕泉智会不喜。” “那就我和阿心去吧,其他人都在这儿守着。”秦子楚向守卫吩咐后,便与素心一同进山了。 一路上都是树林,天气转凉,四周也显得有些枯败,两人加快脚步,却发现,越往里走,是渐至佳境。 面前出现了一道竹门,四周围绕着长青繁密的衫树,因是山谷,竟然温暖的让人有些倦意。 而各色奇花异草也在药栏中生长着,推开竹门,庭院中更是各种怪异的工具交错,甚至还有一架木制的椅子,只有两个腿,却能好好立着。 这时,一个有些尖锐的声音响起,“再踏进一步,你们的脚可就危险了。” 素心闻声,连忙转身,她黑色水晶般纯净的眸子含笑望向他,轻轻道,“是我,泉智。” 面前之人,头发银白,面容却是让人看不出年龄,但是那怪异的打扮使他显得苍老,破烂的衣衫围着脖子,下身穿着,这是绔吗? “阿心!” 泉智看见她,霎时眉开眼笑,他哈哈乐着,“你来看我了,就说你,我都告诉过你我家住哪儿,你这么久才来看我。” 说完,他忽然对着素心身边的秦子楚,有些嘲讽地道,“这是谁?一看就不是你的同类人!” 秦子楚闻言,面上依旧平静,他向他行了一礼。 他向来做事果断,绝不拖泥带水,因此这才见面,就说起自己的来因,清远的声音响起,“在下秦子楚,家中夫人身患伤寒,如今已是昏迷不醒,还望名医前往救治。” “哎呦,这不是大名鼎鼎的秦子楚吗,怎么还来拜访我这小小的医人,折煞我了,折煞我了。” 泉智一边说着,一边将秦子楚的手臂轻抓,想要让他坐在那个两角凳上。 而秦子楚是何等聪明之人,他也双手反扣泉智,含笑说,“名医勿要再捉弄在下,阿心已告诉我,名医与富贵之家合不来。” 泉智听闻他叫素心为“阿心”,便知他们关系不一般。 他背向秦子楚,取下身后的装着红色花草的背篓,颇有些无趣地道,“你走吧,我是不会救你夫人的,你们这些富贵人家啊,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之人,一个夫人罢了,还不够抵呢。” 他说话刻薄,言简意赅,却正戳中了秦子楚心中的痛楚。 素心见秦子楚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心里也不好受,她对着泉智道,“泉智,你不能看在我的份上,救人一命吗?” 泉智闻言,看不出年纪的脸上露出一丝愤怒,他朗声道,“本以为你是来看我的,却没想到,你这知道我心中秘密的人,也与之同流合污!” 素心被他这样一骂,想起了曲渌和之前发生的事,也是羞愧不已,一时间竟不知说着什么好。 这时,泉智见两人没话说了,便自顾自的拿出花花草草,双手麻利地弄着世上少见的红草,那专注的神情令素心都不敢去打扰他。 她站在一旁,紧蹙黛眉,暗自着急。 泉智这样憎恶大富大贵之家,都起源于他年少时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 他从小便由他母亲一人养大,家里一共三口人,哥哥泉智一手精湛的医术能够遮天,弟弟泉凡精于剑术无人能比,可因他家居住在村庄,泉智给亲戚四邻看病时,经常都没有收益,家里也很是清贫。 有一回,他所在乡里的一大户人家,苏家的嫡子被人告到官府,说这苏大郎jian污了隔壁家的娘子,可后来,不知为何,这苏大郎又好好的被官府给放了出来,他隔壁家的娘子得知后,便因为不能受辱而自尽身亡。 几日后,这苏大郎悄悄地找到泉智,说出重金让泉智给他医治一病。泉智一看,原来是苏大郎在jian污那娘子时,那娘子死命挣扎,用头上的簪子插入了苏大郎的大腿。 泉智的弟弟泉凡让他不要医治这恶人,可泉智却因为年少,一心想着用医术来养活家里的人,便不顾弟弟的反对,给苏大郎治伤。 后来,苏大郎的伤渐渐好转,几近痊愈。他去泉智家换药的时候,发现泉智不在家,只瞧见泉智家有一姿色绝容的女子,那时他色心大起,趁着泉智家中无人,将这女子给jian污了。 而女子正是泉智与泉凡的母亲,泉智兄弟二人回到家中后,正看到苏大郎做那苟且之事,母亲受辱,得到解脱,便撞墙身亡。 弟弟泉凡一怒之下拿刀杀了苏大郎,并怒斥泉智与他决裂,离开乡里,从此也再不复相见。 泉智也因此一夜白头,银丝苍凉。 此时,天空中微弱的阳光没了薄云的遮掩露出了淡淡光芒,药栏中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两三朵金黄伏在竹栏边,形似盈满芳樽的酒盏,花瓣中飘来几只采花賊,它们被吸引进了黄花中,却蓦地软绵绵的掉落在地上,抽搐了一阵,没了动静。 秦子楚见泉智就是不答应,沉吟几许,他的眸子里浮现出复杂。 过了几息,他突然跪了下来,坚定地道,“还望名医救我妻子一命,否则,秦子楚便从此常跪不起,直至名医答应为止!” 素心不忍去看他一副深情的模样,便望向地面,心里渐渐下沉,本来这里是温暖的山谷,她却觉得无比的冰凉。 她又凝视着他温润的面庞,暗含忧伤的眸子里浮现出泪光点点。 他真的,很爱他的夫人。 那自己该怎么办? 如果没有办法得到他,不如就成全他。 她轻轻抹掉眼角的一滴清泪,也跪了下来,轻声道,“泉智,你不是最恨无辜之人受害吗?那秦夫人也是无辜之人,你要是不答应,我也常跪不起。” 此刻她的声音轻却不浅,柔而不软,一双纯净的眸子熠熠生辉。 “阿心!” 两个男子同时叫她,一个是悲愤与无奈,另一个却是诧异与感动。 泉智看着这两人,不禁怒从中来,他发狠地说,“好啊!跪着吧,我才不管你们死活,反正在我门前跪倒的人也不少!” 他愤愤地说着,挺拔的背影出现在素心的眼前。 素心见他真的走了,不禁心生无奈,她忽然想起泉智从洛阳离开时的场景。 “阿心,你就送到此吧!” 泉智头发银白,怕惹人注意便戴着毡帽,他嘴角浮现着nongnong的笑意,“下次若你有要救的人,便来找我,若是我不答应……” 他翻身上马,银白的发丝微微露了出来,脸上满是戏谑,“我信你也不会拿着这事来威胁我的不是?若是你也来讨要回报,便不是素心了。” 泉智策马,过了前面的石桥,他潇洒的声音传来,“再会了!” 素心脑中想着他的话,他是在告诫她,不要为难他,不要想去违背他一生唯一可以为过去赎罪的方式。 耳边传来仿佛清泉流过的声音,“阿心,此事与你无关,你陪着我来岳州找泉智,我就已经很感谢你了。” 秦子楚看着素心,她外表柔弱,却如此坚韧,令他心中隐隐有一根弦在拨动,他温柔地说,“你还是起来吧,我看泉智的架势,他是不会罢休的。” 此刻素心的眸子里,好像映着濛濛柳絮纷飞,游丝悬荡,似是幽幽酒醒。她喜欢他这样温柔地对她说话,要是他能永远这样那该多好。 她想要将这短暂的温柔稍稍延长,因此过了几息她才缓缓开口,“我说了要陪你来。” 她的语气渐渐坚定,仿佛斜阳破云而出,“就一定把事情办好,况且秦夫人的疾病,天下恐怕也只有泉智能治。” 暝光照着这奇异的庭院,药栏中的菊花笼罩在橘红的光芒之中,仿佛妖冶的美人隐含深深的诡异。 随着时光流逝,天色黯淡,暖风惹人醉,寸寸月光似是穿透了素心的脸庞。
她眼睑渐渐不自觉的往下垂,膝上的酸麻早已转为麻木,此刻她仿佛没了下肢,静静的晕眩让她脸色越惨白,那一阵阵浓郁的香气,吸走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阿心!” 一旁秦子楚大叫一声,看见素心因支撑不住倒了下去,他起身,忍住腿上无尽的酸痛,将脸上没有血色的素心扶了起来。 素心在秦子楚怀里,眼睛渐渐睁开,酥软地轻轻问着,“我怎么了?” 她本是女子体弱,又兼之连日的赶路不曾好好休息,这一下午的体力消耗,便让她倒了。 而屋内,此时那一张平静如古井深潭般的脸庞上,忽然破裂出了一丝担忧。 泉智静静的站在窗前,看着青绿色的身影倒在秦子楚的怀里,他心中是一片轻寒。 为君沉醉又何妨? 只怕酒醒人断肠。 素心明知他的往事,却又帮着秦子楚,如今来了,期冀之余,只是徒惹他心伤。 若是她没来多好,他在这收尽春光的小院几许,洒脱自如,流水乘兴,看燕儿飞,蝶儿忙。 他眼中期冀消失,看院外的她急着又要跪。他无奈叹息,缓步踏着幽香,朝那两人走了去。 “起来吧,跪什么跪,本来身子就不好!” 泉智走向素心,毫不避讳的抓住她的手,把起脉来。 一钩淡月天如水,女子依旧紧抓着他不放,“泉智,我求你,救救秦夫人吧!” 她仿佛带有清香的声音里满是焦急。 谁在暗中偷换流年,那个昔日毫无担忧的少女,如今却是心系他人,还为他人百结愁肠。 “好!” 一个字惊住两个人,素心与秦子楚眼中浮现出喜悦,以为他终于答应了。 却又听到松涛晓雾般的声音传来,“以命换命,我就可以救人。” 星河流转,泉智缓缓起身,他看向苍茫的夜空,那里星辰缀满,凉月被浮云微弄,他缓缓道,“若是她至亲之人愿意此刻自尽换命,我无论如何都会将她治好!” 夜寂静,落叶之声仿佛坠落到人的心中,碎了一地。 水雾模糊了素心的视线,此是浮生一日凉,丝雨细细交织着惆怅,她嘴里含着千言万语,凝视着面前秦子楚的身影。 只见那若疏影玉树的背影,依旧是清逸恬淡,花光月影虽好,没了生命,便什么都不是。 素心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只见秦子楚声音淡淡,没有悲喜,他轻声道,“只要名医能救我夫人的命,我不惜自刎。” 他腰间的玉带上是一把匕首,这匕首一霎间被他抽出,光华射人眼眸,不知是月光,还是剑光。 此时秦子楚心中是一派清澈,他的妻子是因他得了疾病,他于此便是还命了。 “还望名医不要违背今日说过的话。” 流光暗影,便是夺人性命,那匕首直直向秦子楚的脖颈划去。 “不要!” 一只小巧纤细的手握住了他的手,秦子楚微微诧异,他看向素心,却看见面前之人脸上含着无尽的惊慌。 而素心也没有想到,头一次握住了秦子楚的手,却是这种情况之下。 “不要!” 她的眼里满含紧张与不舍,仿佛潇潇雨急,万马奔腾,山河陷落,她声音颤抖着,对泉智说,“要杀就杀我吧,我愿意为他换命!” 秦子楚闻言,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女子。 凝视着她纯净的黑眸,他的心里忽然拂过一丝暖流。他从不相信有人会不要回报便对另一个人好,也从不相信这世间除了他夫人以外,会有人甘愿为自己付出生命。 想他年少识尽愁滋味,早就不曾落泪,此时却仿佛有水光要模糊眼前女子美好的身影,他抬头望向天空,将泪逼了回去。 泉智见此,不禁气急,他几乎是怒吼着,“你又不是她至亲,连亲人都不算,没有资格!只有秦子楚本人的命才行!” 素心闻言,一急之下,只好说出会伤害泉智的话,“泉智,你这样逃避不是办法,你的母亲已经死了,你不觉得多救一个无辜之人才是对过去最好的赎罪吗?” 这时,空气好似静止了。 她身子颤抖着,果然听到一阵大笑传来。 泉智望着素心,眼中仿佛有凄风苦雨,彩云散,香尘灭,他朗声大笑,“好啊,连你这样不谙世事的人,都能来威胁人!” 他又是一阵大笑,“罢了,罢了,只当这世上从来无善人。” 泉智忽然转身,背对着他们,声音好似已经哽咽,“只当是为了祭奠又一个善良之人入土,这次,就随你们救人去吧。” 他一边有些癫狂地吟唱,一边往前走去,“世上从无本恶人,都是良人化恶人……” 丁香空结雨中愁,素心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纯净的眸子里满是悲痛。 而一旁的秦子楚,他凝视着素心落寞的神情,慢慢地站到她面前。 “阿心。” 一阵温暖又好闻的气息包围了她,却是秦子楚玉树一般的身影紧紧与她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