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不是相识非得知
他回头对玉心说:“你在这里稍等,我去叫人来开门。” 玉心见他转身欲走,心下大急。天色近晚,孤身一人在这里多少还是有些渗人,忙脱口说:“不,我要跟你一起出去。” 见窗下书案前一只锦绣方凳,拿过来踏上去,只是裙摆过大,如果像他一样越窗而出?定会失了她淑女的面子。她不假思索,半撩起裙摆将其打了个大结。这样看起来,不会又失淑女风范了吧!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他见她踏上窗台,心下大惊,本能伸出手想去搀扶,玉心却并不理会,顺着窗台往下一溜,利利落落便站稳了,回手拿手绢轻轻掸了掸后襟上的灰尘,神情便如适才只是躬身折花一样闲适,抬起头来向他嫣然一笑。 秦良俊极力自持,不往那裙角难看的结看去,只是心中异样,只怕管束不住自己的目光,只得咳嗽了一声,说:“小姐请这边走。” 玉心此时才轻声说:“叫我玉心就可。” 他哦了一声,伸出手去说:“玉心小姐幸会。” 她的手很凉,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拿了母亲念佛用的羊脂玉小槌,就是这样冷冷的握在掌心里,好像一个闪神就会滑在地上跌碎一样,总是情不自禁的小心翼翼。他见她衣裙还没有要还原的样子,裙角还有些污。便提醒道:“前面没有要翻越的了。” 玉心一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折身结下裙结,露出难为情的笑容:“差点给忘了。” 秦良俊在前头走,玉心落后他两三步,不知道他带着自己往哪里去,从那院子里出去,顺着抄手游廊转了好几个弯,又经过许多重院子,后面却出现一座西式的小楼,那楼前有一盏雪亮的电灯,照着一株极大的垂柳树,夜风吹过,柳叶千条拂在红色的小栏杆上,就像画一样好看。 玉心却没心思看风景,秦良俊进了楼里,叫了一声:“姐。” 原来这里是曺太太的起居之处,他原以为这位曺太太正在前头招呼客人,谁知恰好她回屋子里来换衣裳。听见他的声音,连忙从楼上下来,见是他们两个,未曾说话先抿嘴一笑。 秦良俊倒不妨她竟真的在这里,原打算叫佣人取出套衣裳来,此时只得向她说:“姐,先叫人拿件衣裳给她换上吧。” 那楼下厅里天花板上,本悬着四盏极大的水晶吊灯,秦如月听了这话,不由往玉心身上一瞧,顿时就望见那白色裙角处大片黑乎乎的,再也忍耐不住那笑意,漫漫的从眼角溢出来,笑吟吟的说:“我有件新旗袍腰身做得小了,还没拿去改,赵小姐比我瘦,定然能穿得。”说着,叫仆人领了玉心去换衣裳,玉心本来走出了两步,忽然又想起来,转过头来对秦良俊说:“麻烦你等我一等,我还有事情想和你谈。” 秦良俊犹未答话,秦如月已经哧的一笑,扶着静琬的手臂说:“你放心去吧,我替你看着他,管叫他哪儿也不能去。” 玉心听她这样说,明知她是误会深了,可是这误会一时半会也不好分辩,只得先笑了笑,径去换衣裳。 等她换了衣裳出来,却只秦良俊一个人坐在那里吸烟,四下静悄悄的,连仆人都不知往哪里去了。 他见着她出来,随手将烟卷在烟缸里掐掉了,他虽是旧式家庭出身,可也是交际场上的时髦人物,颇守西式的礼节,站起来替她拖开椅子,她道了谢坐下,正躇踌怎么样开口,他已经问:玉心小姐为何会现身上海?” 玉心本来心中极乱,见他看着自己,虽然他这样一位大权在握的人物,因着年轻,并不给人咄咄逼人之感,相反她觉得他的眼神倒是十分温和,于是从容道:“秦公子,实不相瞒,我现在是上海申报的记者,专程来采访曹家的。不想今天刚巧碰上如月小姐的过寿,所以……” 秦良俊哦了一声,说:“没关系,有什么话请但说无妨。” 玉心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讲了,然后眼睛一瞬不瞬的瞧着他,他眉头微微一蹙,旋即说:“玉心小姐,再怎么说,我们还是相识的。至于关于我姐夫的一些事,我无可奉告。” 她本来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听他这样回绝的一干二净,眼里不由露出伤心欲绝的神色来。 他深感歉意,说:“玉心小姐,真是十分对不住,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玉心嗯了一声,说:“既然你无能为力,我只能另想他法了。” 他虽与她只是廖廖几个照面,秦良俊已经觉得面前这女子灵动爽朗,非同等闲,竟是决断间不让须眉的人物。现在看着她绝望一般,才觉得有一种小女儿的柔弱之态,叫人情不自禁生了怜意,想了一想说道:“这样吧,你在这里住两天,我安排人陪你四处走动走动,若有旁的事情我能帮上忙的,请尽管开口。” 她摇了摇头,说:“住在这里诸多不便,我还是回自己家好。” 一时间屋子里只是静默,过了许久,他才问:“为什么要采访我姐夫?” 玉心回答说:“这个是申报社需要。” 他又重新沉默,过了片刻说:“自从上次匆匆一别,我们也很久没见了吧。” 玉心点头轻笑,说:“是啊。听说,前阵子你去了前线,不知是家中允许还是自己自作主张去的?又是在谁的部下?” 他见她见事极其清楚,不由更是暗暗诧异,口中却说:“玉心小姐何出此言?” 她微微一笑,眼中却殊无笑意:“虽然,现在是乱世,到处都在打仗,你争我抢,但为了民族大义我们不得不做出牺牲。可是,你才二十五岁,又是家中唯一的儿子,府上经商,伯父一直反感军人,突然儿子从军,确实让人感到奇怪。” 秦良俊听了这样一番话,心里像是若有所动,过了片刻,忽然微笑:“玉心小姐平日里比较辛苦,今天难得遇见,总要让我略尽地主之谊,明天我想请玉心小姐到舍下吃顿便饭,不知道您是否肯赏光。” 或许从秦良俊这处下手也是突破点,玉心想了一下,说:“刚好我也很久没有见过秦伯伯了,去拜见一下也好。”
秦良俊点头,又问:“不知道玉心小姐下榻何处,明天我好派人去接。” 玉心笑了一下,说:“我住闸北棚户区。” 秦良俊听闻眉头微微一蹙,旋即含笑说:“玉心小姐怎么住在这么简陋的闸北区?那里流民比较多,人员散乱,玉心小姐的安全着实让人担心,要不我给你重新找住处?” 玉心听他说到给她找住处,心里自然略觉得异样,略一迟疑,见他目光炯炯,一双眼睛瞧着自己。那眼里仿佛无边暗夜,深不可测。她顷刻间就有了决断,说道:“不,不用了,住在那里挺好至少可以感受到人间的疾苦。” 他唇畔浮起笑意,说道:“玉心小姐,真是与众不同。那既然如此,我家在这附近有一处宅子,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人去,你可暂且住下,方便你的工作。”他一面说着,一面就按铃叫人,因知道是他在这里,所以并不是曹府的听差,而是他自己的随从进来听侯差遣,他便将地址告诉那随从,吩咐说:“去闸北棚户区取玉心小姐的行李来。”又说:“告诉大小姐一声,说我有事请她过来。” 秦家是旧式的家庭,一向都是女附男主,秦良俊作为秦家的独子,多少是说的上话的。秦如月虽说较他年长,但听得他派人找自己,过不一会儿就来了。 秦良俊告诉她说:“姐,让人将我们家在别院的宅子打扫一下,我邀玉心小姐住下了。” 秦如月略觉意外,旋即马上笑道:“怎么要住那里,直接住在这里不是挺好,刚好还能给我做伴。”她亲热的牵了玉心的手,说:“平日里,我一个人也怪闷的。”又说:“赵小姐若是不嫌弃,就住在西面的那幢楼好不好?地方虽然小一点,但是楼上楼下,四面都是花园,很幽静的,而且前面就有一道门,若是有事出入,比如上街,也不必绕老远的路从大门出去。” 玉心思考一会儿,既然主人都邀请了,哪有还再拒绝的道理?“好,那就打扰如月小姐了。” 秦良俊站在一旁只是笑笑,也不再说什么。 曹家虽不是什么深宅大院,但闲置的房子却很多,秦如月亲自陪了玉心去看屋子,那一种殷勤,又与初见时不同。那幢楼虽是空着,但每日自有下人打扫,收拾的纤尘不染。楼下是客厅与两间小厅,并小小一间餐室。楼上是几间睡房,当中一间极是宽敞,一式的西洋陈设。 秦如月叫上房当差的一个丫头明月收拾了新的被褥,铺在那西洋弹簧床上,说:“这都是极洁净的,赵小姐尽管放心。”又指着明月说:“这妮子还算听话,以后就叫她先听着赵小姐差事吧。” 玉心自然连声道谢,那睡房是西式的落地长窗,推开了出去,原来是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