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悲莫悲兮生别离 上
本该春宵苦短之夜,却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分外煎熬。 双喜龙凤对烛徐徐燃烧,一屋子陡然的红艳,衬上如此凄冷的心境,怎么看怎么觉得讥讽。 宁婉坐在桌案旁,手里握着凤雏的留书,铁青着一张脸。 白玉彦垂手立着,关冷烟愧疚地跪着,沈傲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抽泣。凤雏厚厚几页纸诉满迫不得已离别相思之苦,也将隐瞒之真相浮出水面。 沈傲然从没见过宁婉这样怒极之态,当初本就心怀忐忑,于凤雏恳求时那满口应承的侠肝义胆早就消失殆尽。他偷眼打量宁婉,宁婉犀利的目光扫来,他慌忙又低头,身子都微微哆嗦。 白玉彦壮着胆子劝道:“事已至此,殿下且先息雷霆之怒。纵然此事荒唐,但臣侍等人也是为了保全殿下的脸面,不得已出此下策。” “不得已?哼!”宁婉奋力将书信扣在桌上,满面怒色盯着三人,“你们纵然原先不知情,但你们合谋的时候谁也脱不了干系!本宫平日没有亏待你们,你们要真心为本宫着想,为何不第一时间来禀报?原来你们都是明白人,就唯独本宫一个人是傻子!凤雏怕本宫阻拦他尽孝,故意不肯与本宫说,你们就当本宫是不近人情面冷心冷的恶人。凤雏担心推迟婚期有碍国本,你们也怕本宫取消婚事丢了脸面,本宫在你们眼里又成了是非不分轻重不辨的呆子。好哇,你们一个个想来都比本宫贤明,本宫就是这东宫里最昏聩不堪最不识大体的一个!你们演得一场好戏!满云京的人连同陛下、君后都给你们骗了!你们上欺君王,下欺黎民,罪犯滔天,如今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不得已出此下策。本宫实话告诉你们,隐瞒凤雏出走欺君罔上之事,你们三个都有份,一个也别想脱罪!” 宁婉情绪激动,严厉斥责,欺君之罪四字一出口,白玉彦和沈傲然也吓得跪到。 关冷烟急忙替白玉彦辩解,“殿下,请莫责怪太女君,太女君是您拜完堂之后才得知此事的,他一心想和殿下陈奏,殿下却忙于应酬宾客,根本脱不了身。” “哦,这么说来倒是本宫的不是了?”宁婉啪的一拍桌子,指着关冷烟骂道:“别人倒也罢了,本宫信任你才将淑君托付给你。没想到短短十天,你眼里就已经没有本宫这个主子了!你失职在先,欺瞒在后,沈傲然年轻不更事,你也同他一样幼稚吗!本宫为何要你打理端静县主府,你自己说!” “殿下是、是为了要属下好好照看淑君殿下,确保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哼!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就不见了,你就是这么当差的!本宫问你,除了叫你保护淑君之外,你还应该干什么!” “属下……”宁婉厉声逼问,关冷烟内疚至极,惶恐自责连带声音都微微发颤,“一旦发生意外,属下作为殿下委派之人,当尽快禀报殿下,请殿下筹谋应对。” “不错!难为你竟然还记得!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凤雏不见的?” 凤雏失踪,第一个难辞其咎的就是负责看护的关冷烟。沈傲然见宁婉对关冷烟节节质问,不忍旁人替自己受责,便向宁婉磕了个头哭道:“太女jiejie,不是关大哥的错。是我一时糊涂,我不该放凤哥哥走,也不该替他瞒着。可是他说、说如果我如实陈奏,他定不能轻易回汉国去。他娘病重,只求临死前见他一面,他身为儿子的,就算眼前有天大的事也只能暂时搁下。我看他哭得那么伤心,说的话也有道理,所以才答应替他瞒了。他清晨五更走的,我放走了他,心里害怕,也一时没了主意。我想着万一被发现,太女jiejie大婚丢了淑君,还不闹得满城风雨?我,我这才不知所措去找关大哥,请他无论如何想个法子把这件事遮掩过去。” “那么,你顶替凤雏的事是你自做主张还是你们合谋的?” “是、是我自己想的……”沈傲然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关冷烟已经抢着开口,“不!殿下,那李代桃僵的主意不是沈小公子出的,是属下想出的。属下因淑君出走,害怕殿下责罚,一时慌了。与此同时宫里又来了人,说请淑君去参拜太庙,情势紧迫,属下万般无奈,只得求沈小公子顶替。他本不愿,是属下威逼利诱他才肯假扮新人。” “不!不是的!太女jiejie,你听我说……”见关冷烟将过错都揽于一身,沈傲然很着急,连连摇头,“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关大哥,我已经连累了你,怎么好叫你再替我背黑锅!” 关冷烟苦笑,“沈小公子,正如你所言,冷烟也不能叫你无辜受累。冷烟谢谢你出言维护,但淑君出走是我失职,为了隐瞒过失是我求你顶替。如今事情败露,我犯下欺君之罪,罪当问斩。更何况因我疏忽令殿下和淑君大婚受阻,我更加万死难赎。殿下,属下请殿下看在往日情份上,给属下一个痛快吧。事情总要有人承担,冷烟无惧一死,只求不要叫无辜的人受牵连。” 他说完向宁婉端端正正拜了三拜,宁婉沉默了好一会儿,语气冰冷,“传旨,关冷烟失职失察,恶意欺瞒,罪不容赦。拖下去重杖七十,打不死就扔到东宫门外自生自灭……” “不!殿下!”白玉彦膝行几步,一把扯住宁婉的衣摆,“关公子纵然有错,臣侍亦有罪。臣侍身为太女君,未能替殿下好好照顾淑君,以致如此荒唐之事发生,臣侍难辞其咎。臣侍情愿受杖责赎罪,还请殿下看在关公子伺候殿下多年的份上饶他一条性命。臣侍求殿下开恩!” “太女jiejie,不,殿下,求您开恩,要打就打我吧!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关大哥!殿下,您要是不解气杀了我都行,求您饶了关大哥,饶了他吧!”白玉彦和沈傲然同时给宁婉磕头求情,宁婉过了好一会儿,伸出两手,分别托住他们的肩膀。 宁婉先看着白玉彦道:“太女君自从入主东宫,一贯贤良淑德,事事以本宫为先,处处替本宫筹谋。此事你并未直接参与,虽然失察,但谈不上欺君。况且本宫立你为太女君,应该敬你重你,怎能杖责于你?关冷烟今日所承受一切责罚,均系其咎由自取。就算他死于刑杖之下,也是他命运不济,不能怪本宫冤枉了他!” 说罢又看着沈傲然,“沈傲然,本宫一向当你是弟弟,也曾答应你jiejie要给你寻一户好人家。你一时冲动做事不计后果,你想过没有,你闯下这等弥天大祸,口口声声认罪伏法,沈家又该怎么办?你叫你娘荣国公、你爹爹、你jiejie她们怎么办?你叫沈氏宗亲又怎么办?本宫的确恼你,而且十分不想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虽与凤雏的长相有几分相似,但你不要妄想以为穿了他的衣服,替他朝见了陛下君后再跟本宫拜堂,你就能顶替凤雏在本宫心里的地位!去把衣裳脱掉!这礼服是本宫按照凤雏的喜好与内府定下的,你穿着,只会糟蹋了本宫的一番心意!” 说完,宁婉把心一横,手指殿门喝道:“滚!本宫从此刻起再不想看见你!” “太女jiejie!”宁婉一番话说得绝情绝义。沈傲然泪流满面,猛地扯开礼服的外衣丢在床上,然后难掩心中悲戚,捂着脸向殿外跑去。 “沈小公子!殿下!唉呀!”白玉彦看了宁婉一眼,见她故意别过头去,知她一时心情很难平复,未免再生是非,忙起身去追沈傲然。 诺大的殿宇稍后便安静下来。宁婉背着身寻思了一刻,高声喊道:“流鸢!” “奴才在!”流鸢在外头早听见殿内呼天抢地,虽不真切,心里也隐隐觉得事态严重。此间一溜小跑儿进来跪倒,只听宁婉吩咐,“备马,本宫要即刻进宫。” 流鸢应了,宁婉又道:“你去太医院传那位一向给君后请脉的郭太医,领她在中宫外守着,随时等候传召。” “是。”流鸢领命,匆匆退下。宁婉更衣向殿外走,见关冷烟还如方才一般俯身跪着,宁婉冷笑,“你还留在这里,是存心看本宫如何善后的?或许本宫才智不济,还要请关老板不吝赐教?” “不,属下不敢。”关冷烟抬起脸,满面都是泪痕,凄凉说道:“今日一别,属下不知还有没有命活着见到殿下,属下本想一辈子伺候殿下,如今却令殿下为难,属下有罪,甘愿一死。属下就此拜别殿下,然后就去刑堂领罚。”说着,复又行了大礼,然后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次日清晨,宁婉衣襟上挂着露水从禁宫回转东宫,满脸疲惫,心力交瘁,全凭胸中一口气支撑。原来贺兰敏德和叶慕华霜早就自金太傅口中得知了凤雏的真实身份,所以才一夕之间加恩封赏,全然把女儿蒙在鼓里。凤雏留书宁婉反复看了多遍,一方面派人沿途追赶打探消息,另一方面,为掩盖凤雏不在东宫的事实,昨夜郭太医在君后授意下帮助宁婉演了一场戏。对外只说凤雏突发疾病,且可能传染,需要立即隔离并送到行宫诊治。一行人马簇拥着一位蒙着脸的“淑君殿下”浩浩荡荡连夜赶去了行宫,宁婉又命行宫加强戒备,无论进出都要严格盘查,切勿走漏消息。在民间百姓看来,凤淑君实在命运坎坷。一瞬间荣耀无比,又一夜间形似打入冷宫。当然,行宫中会时时刻刻存在一位始终蒙面的“淑君殿下”以堵悠悠众口。 寝殿内,流鸢已备好适度的温水。宁婉沐浴后卧床静养,膳食进的极少,连敷衍几口也没有心思。她昏昏沉沉地躺着,心中念着不知凤雏已走到了何处?从唐国到汉国有两条路线,一是从庆丰出关,经楚国到汉国,第二条路则是从庆丰出关,经魏国至汉国。相比之下,经楚国需走三城,经魏国需走七城,宁婉料凤雏因事态紧急,不会舍近求远,一定要过境楚国。想到此处,宁婉翻身坐起,不知为何,心中隐隐生出极度的不安。 宁婉正愁眉紧锁,抬眼一瞧,流鸢手扒殿门,露着半张脸向内张望。宁婉愠道:“有事不必鬼鬼祟祟,滚进来说!” 流鸢匆匆进来行礼,“奴才该死,是太女君殿下来了,说有生死大事要禀奏殿下。” 话音未落,白玉彦已经不待通传快步进来,于宁婉面前跪倒,“臣侍有罪!沈小公子顶替淑君一事关公子早早就禀报了臣侍,是臣侍心中只惦着如何应付殿下大婚,故此未向殿下禀报。” “嗯,此事本宫心里早就有数,该责罚的人已经责罚了,太女君不必耿耿于怀。还是那句话,本宫立你为太女君,应该敬你重你,怎能杖责于你?你明白了吧?”白玉彦闻言猛地抬头,不可思议的望着宁婉,宁婉并无丝毫掩饰,“你是想问本宫如何知晓的?” 白玉彦点头,宁婉轻笑,“淑君拜宗庙、进谏陛下君后,向你奉茶,一切都需你配合。若说他们不曾事先向你禀明,就凭沈傲然那样的破绽,你总不会连一点蛛丝马迹都觉察不到吧?况且冷烟是什么人,本宫亲手**出来的,他明知你陪同全程,纵然有意欺瞒本宫,也不能瞒着你。至于你为何不向本宫禀奏,本宫也想了许久,你的确是把握不住本宫的脾气,生怕本宫一时冲动将淑君出走之事曝光。其实话说回来,本宫还要谢谢你们,帮淑君化解了一场危难。弃婚出走,无论何种情由,寻常百姓家尚且罪责非轻,何况皇家?” “殿下……” 宁婉说完亲手将白玉彦搀扶起来,想了想问道:“冷烟现在如何?” “臣侍正是为了他而来的。”白玉彦顿了顿,眼角微微湿润,“殿下昨夜命人杖责关公子,关公子忍到最后一杖才晕过去的。臣侍不忍将他丢弃于东宫外,擅自作主将他接到鸾喜殿医治。岂料他也是个倔强的脾气。明明已经剩了半条命,却说若没有殿下的恩准,他是无论如何不用药的。臣侍用强要给他上药,他以咬舌自尽威胁,如今就躺在鸾喜殿的偏殿里等死。殿下,臣侍一开始向您认罪,是希望您不要误会关公子。想不到您竟然早已看破,那臣侍也再无二话,请殿下速速到鸾喜殿走一趟。不然关公子的性命真就保不住了。” 白玉彦复又跪倒,流鸢也跪倒恳求。宁婉长叹,抓起一件衣裳匆匆披了便直奔鸾喜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