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悲莫悲兮生别离 中
推开偏殿的殿门,迎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味和刺鼻的药味儿。有小侍还在不停的劝着,“关公子,您就叫奴才们给您上药吧,若您真不愿意,好歹也把治内伤的汤药喝了。” “你们不用再劝,我说了,殿下要我死,我断没有活着的道理。”关冷烟气若游丝,声音因为疼痛已经走了音儿,虚弱至极。 宁婉一阵心酸。始终是自己的人,纵然无名无分,却在这几年间一直陪伴自己左右,不离不弃,身为左膀右臂,又为自己立下多少汗马功劳。 宁婉几步上前拿过了药碗,小侍们见皇太女进来连忙行礼问安。 “你们都出去吧,这里交给本宫。”宁婉挥手,无人敢异议,都快速退下。关冷烟**着上身趴在床榻上,脊背一条条血檩子皮开rou绽,触目惊心。他发丝凌乱的散着,听到宁婉的声音强撑着抬起脸。一夜之间,宁婉已经几乎快认不出这个人人都称赞风流貌美的关公子。 一对眼窝乌黑深陷,脸色惨白,双唇干裂。关冷烟忍着剧痛想下地叩拜,宁婉已抢先一步轻轻按住他,虽嗔责亦充满了关切,“何苦呢?还是好好躺着吧。本宫打了你这一顿,如今给你下跪求情的不知多少人,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本宫定被人口诛笔伐,日子也不会舒坦。” 宁婉的口气已经全无昨夜那般狠绝,纵然仍有几丝赌气,总归是柔和多了。关冷烟眸子里泪水止不住往下淌,“属下没想到临死之前还有幸能见殿下一面,就算立时叫属下死了,属下也心甘情愿,再了无遗憾……” “胡说!本宫什么时候叫你死了?”关冷烟这般我见犹怜,宁婉瞧着心里不是滋味,也暗自责怪昨夜下命令狠了些。端过药碗亲自递到关冷烟嘴边,舀了一勺吹了吹喂他,“别胡思乱想了,先要把药喝了,如今唯一要紧的就是把伤养好。来,再喝一口,稍候本宫亲自给你上药。” 宁婉动作温柔,关冷烟含泪乖乖地将药咽下。宁婉喂他吃完药,不忘替他把嘴角的污迹擦干净。小几上散落着上好的金创药和棉纱布,宁婉也是习武之人,上药这等事算作轻车熟路。她仔细检查了每一道伤口,伤痕鲜血淋漓,好在没有伤及骨头,总算万幸。 宁婉上药时尽量小心,饶是如此,关冷烟依旧痛得死去活来。他咬紧嘴唇,双拳紧握,始终皱着眉头却不啃一声。 宁婉确定伤口没有遗漏,这才坐于榻上,将关冷烟布满汗珠的头枕在自己腿上,轻轻梳理他沾粘的发髻。宁婉唏嘘着,“冷烟,你怪不怪本宫?” “不,属下有罪,对不住殿下,属下该罚。” “可是,错并不都是你一个人的,本宫却叫你独自承担……” “殿下有殿下的苦衷,属下跟着殿下这么久,殿下的心思属下全懂。太女君打不得,沈小公子也打不得,为了太女君,为了沈家,只有属下把全部罪责归于一身,殿下才好处置。”无需宁婉掰开揉碎地分析利弊,关冷烟已将她心中所顾忌之事和盘托出。“淑君出走是阴谋还是意外仍有待查证,事出突然,一动不如一静,所以不能声张,只能弹压。但此事不禀报陛下,又涉嫌欺君之罪。属下不能叫殿下担这个罪名,太女君和沈家也不能被牵连,只有属下孑然一身,没有宗族,没有亲朋,若陛下怪罪下来,牺牲属下一人,却可保殿下根基不受动摇。” “这么说,你是故意不告诉本宫的?”宁婉从未曾想过关冷烟这般替自己打算,见他点头,轻轻一笑,喜忧参半,“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冷烟也。为了成全本宫,你故意将罪名揽在你身上,又故意诱导太女君不对本宫说实话,你真是用心良苦。冷烟,本宫该谢谢你……” “不,殿下无需谢我,我早说过,为了殿下,我可以牺牲任何人,包括我自己。淑君不声不响的离开的确是我的疏忽,我犯错在先,若能用我的一条贱命换取太女君和沈家的平安,以解殿下燃眉之急,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说句不敬的话,倘若昨天之事重演,我也定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决不后悔!” “你敢?”见关冷烟神色倔强,宁婉感触良多,笑着在他脸颊上轻柔的捏了一把,“若本宫记得不错,除了翠乔之事,你这是唯一一次忤逆本宫。本宫虽恨你自作主张,但本宫心里感激你。本宫要告诉你,以后再遇到任何大事,一定要事先向本宫陈奏。”见关冷烟想要辩白,宁婉示意他稍安勿躁,“冷烟,在本宫心里,你不比淑君或者太女君轻贱。经此一事,本宫知道,本宫这辈子再也离不开你。你对于本宫来说,就等同于的夫侍,相当于本宫的亲人。本宫决不允许你再次冒这么大的风险。本宫现在可以当着你的面发誓,今生今世,本宫再不负你,总有一天,本宫要你光明正大的站在本宫身边,受人尊敬受人叩拜。” “殿下,冷烟从来没有这样的奢求……”关冷烟心里一阵激动,泪水肆意而出。不争便是争,他从未想过要什么虚名地位,默默付出一切,却原来宁婉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宁婉握紧他的手,“这不是奢求,与你为本宫所付出的一切相比,三品的卿位于你都委屈了。再给本宫一些时间,总有一天,本宫会兑现本宫的承诺。” “嗯,殿下,冷烟也在此发誓,这一生,不,不仅是这一生,来生,再来生,生生世世,冷烟只属于殿下您一个人,有违此誓,天地不容。” 关冷烟信誓旦旦,宁婉被他一番真情流露弄得眼眶模糊,起身往门口走。关冷烟凄凄的喊了一声:“殿下!” 宁婉回眸一笑,“本宫不走,本宫只是去告诉殿外的人,本宫今晚留下来陪你。” 宁婉果真整整陪了关冷烟一夜。第二天清晨,宁婉穿戴整齐到鸾喜殿的正殿用早膳,白玉彦快步迎了上来,“殿下,关公子可好些了?” “吃了药上了药,再喝了点粥,性命倒也无碍,只是暂时不能挪动,需要在你这里好好将养,要烦劳你照顾他。” “殿下不必客气。关公子深明大义,这次臣侍也亏欠了他,照顾他是应当应份的。臣侍已经命人将燕窝炖得烂烂的,送到偏殿去了。关公子痊愈之前就尽管放心在偏殿住下,臣侍再将殿下常用的物品备一些,殿下随时探望他也方便。” 白玉彦说着将宁婉让到桌旁坐下,亲手舀了一碗乌鸡汤递过去,“殿下连日劳累,该补补身子。”宁婉端详他,只见白玉彦脸色憔悴,眼圈也有少许乌青,想必白天折腾晚上也都没能好好休息。于是拉过他的手温柔的拍了拍,心疼地说:“你别光顾着本宫,自己的身子也要紧。本宫知道你事事亲力亲为,但也不可太过cao劳。如今且是多事之秋,你若病了,本宫还依靠谁去?”说完吩咐流鸢将大婚所赐百年野参送来给白玉彦滋补,白玉彦含笑谢过。 于是两人分坐在桌旁用膳。也就刚吃了几口,容嫣自殿外一溜小跑儿进来,挺着急的模样,气喘吁吁的喊道:“少爷!不得了了!”说完不妨瞧见宁婉,容嫣顿时吓得吐了吐舌头,跪到行礼,“奴才给殿下请安。” “出了什么事?”宁婉和白玉彦对视一眼,“哪里走水了不成?” “不,不是……”容嫣正要回奏,猛见白玉彦频频递眼色,搜肠刮肚支吾了半天才道:“是、是府门口来了好多人,听说都是各位大人的诰命老爷们,来东宫贺喜叩拜的。” “什么大不了的事!”白玉彦心中松了口气,脸色却沉了,开口训斥道:“你原是本君从夫家陪嫁过来的,性子素来毛躁,本君说了你多少次要你稳重,如今竟为了这点小事越发没规矩,还惊扰了殿下,一会儿自己到刑房领手板十下,下次再犯,绝不宽待!” “是,奴才知罪,下次再不敢了。”容嫣苦着脸磕了个头。宁婉笑笑,“算了,他一个奴才你何必同他计较,叫他下次注意也就是了。容嫣,你可用心省得?这十手板暂时记在你帐上,再有第二次招惹你主子,加倍打你。” “是、是!奴才省得!奴才谢殿下开恩。” 白玉彦为隐瞒实情,责罚容嫣本就是虚张声势,见宁婉并不在意,也自然不会矫情。他转向宁婉说道:“殿下与淑君大婚,各府诰命们按规矩今日是要来拜见的,然陛下有旨,淑君患病迁去行宫,臣侍已派人免了他们这虚礼。想必他们又觉得不妥,所以还是送了贺礼来,殿下先用膳吧,臣侍去瞧瞧。” “哎,着什么急?你也琐事缠身,难得与本宫闲下来吃顿饭。来,这是你喜欢的,吃了再去。”宁婉举筷夹了一个水晶虾饺放在白玉彦碗中,白玉彦笑着谢了,瞥了容嫣一眼,无奈只得陪宁婉吃饭。容嫣一旁急得想跳脚,偏偏当宁婉的面又不能显露,只有暗自较劲的份儿。 好不容易送走了宁婉,白玉彦领着容嫣脚步匆匆,向东宫西侧的琅玡水榭而去。没进院门,就听里头大呼小叫,侍从公公们吵吵嚷嚷,一副闹得不可开交之势。 白玉彦顾不得许多,推开门就往里闯。屋子里桌子也掀了,椅子也翻了,梁上悬着白绫,沈傲然手里攥着一把剪刀,正一个劲儿大喊,“你们放开我!太女jiejie说再也不想看到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们不叫我死,那我剃了头出家当和尚去!” 他叫的声嘶力竭,力气又大,几个小侍都按不住他。乳公孙氏生怕他真的不小心伤了自个儿,与几个上了年岁的公公蜂拥而上。只见六、七个人抱胳膊的抱胳膊,按腿的按腿,孙乳公死死掐着沈傲然的手腕,央求道:“沈小公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就可怜可怜奴才们吧,您真有个三长两短,皇太女和太女君怪罪下来,奴才们的小命儿都得完蛋!” “公公,你可怜可怜我才是。我寻死你们拦着,我剪头发你们也拦着,太女jiejie恨我,我家里人埋怨我,周围的人都看我笑话。我怎么办?我真的没脸活了!”沈傲然咧着嘴哭,挣扎着晃动手里的剪刀,“你们谁也别管我!谁也别管我!”
“你们谁都别管他!都退后!”白玉彦伫立在门口观望半晌,再也忍无可忍,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发脾气。见太女君动怒,屋子里的人顿时都安静下来。 孙乳公等人松开沈傲然向后退,白玉彦蹬蹬蹬几步走到沈傲然面前,一把攥住他握剪刀的手,忿忿道:“你想死就去死!若不是你,本君至于劳心劳力寝食难安吗?关公子被刑杖要去了半条命,现在还趴在床上不能动弹,他挨打是为了谁?你闯了祸,多少人无辜受牵连,我们尚且替你担待着,你反倒一点担当都没有。寻死觅活,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是小门小户小家子气的男人才干的事儿!我告诉你,你死,本君也不活了,干脆陪着你上路。有本事你一剪子先捅死本君,再要上吊或者出家,本君眼不见为净,再也不干涉你!” 说罢举起沈傲然的手朝自己的脖子就扎去,明晃晃的剪子映得人心里害怕。侍从们见势不妙忙上来抢,沈傲然见白玉彦寻死也早吓得傻了,连声说:“不要!不要!我不死了,再也不死了。”说话间,孙乳公已经趁乱将剪刀夺去。白玉彦挥了挥手,孙乳公会意,领着一屋子的人都退出去,将门从外头关好。 屋子里只剩白玉彦和沈傲然两人。沈傲然蹲下身子,抱着头呜呜的哭,仿佛那泪水永远也流不尽似的。 白玉彦知他受了宁婉严厉责骂,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无处诉,又怜惜他年岁尚小,毕竟没经历过什么大事,便轻声叹了口气,伸手拉了他起身,拍着他肩膀哄他,“多大了还至于这样叫人不省心?如今宫里宫外多少是非本君都应付不来,你身为大家公子,不说替本君分担着,还这样作贱自己。倘若真的伤了哪儿,本君怎么和你太女jiejie交待?又怎么和你娘你爹他们交待?” “太女jiejie说再不见我了,从小到大,她从没跟我说过一句重话。我求她什么她没有不允的,好吃的好玩的她也总惦记我。除了我爹我娘我大姐,这世上就数太女jiejie对我好。如今我给她招惹了天大的麻烦,我不敢求她原谅,若我真死了,也就替她报仇了。”沈傲然前夜被宁婉骂跑,不敢回沈府去,幸好白玉彦找了这琅玡水榭安顿他。昨日整整一天,白玉彦因为事忙无暇抽身,只命孙乳公带着人看着他,好吃好喝的招呼。岂料这位沈小公子因心事无法排解,竟生出寻死这荒诞不经的念头。 白玉彦苦笑,“哎哟,我的好弟弟,平时他们都说你最是心宽豪爽的,怎么钻起这个牛角尖儿来?你太女jiejie那夜在气头上,说了几句没轻没重的话。若异地相处,说不定你比她还恼怒呢?她当时口不择言,现在心里已经暗暗后悔了。日后寻个机会你再跟她赔个不是,难道她还真会一辈子不见你?对了,听人说你爹爹昨天亲自来接你,你为何又躲着不家去?平白叫人担心。” “我哪里敢回去?顶替的事虽听说被瞒下了,却好歹也闯了大祸。我回家被爹爹骂不说,我娘定会取家法来打我的。太女君哥哥,我真是没主意了,你帮帮我吧。我爹爹昨天走的时候说我再不回家,今儿就要派我大姐来接我。我这辈子害怕的人中,大姐要排第二,就没人排第一了。当初我娘把我的名册送来东宫参选,我大姐也是不赞同的。这会儿子她要是听说我和太女jiejie都拜过堂了,还不知会怎么教训我说我不知廉耻……” 沈傲然终归是小孩子心性,刚才一时情绪激动,话赶话吵嚷着才闹自尽闹出家。如今被白玉彦一通教训,心里暗骂自己莽撞,唯一害怕的就是沈傲卿会杀上门来。 白玉彦也听人说起过沈傲卿性情耿直,料想沈傲然的担心也有道理。正盘算该怎么劝他,外头流鸢的声音传来,“太女君殿下,殿下打发奴才来问,沈小公子可在此处?” 屋内的两人皆是一愣。 沈傲然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抓住白玉彦的手,胆怯道:“糟了糟了,定是我大姐来了,太女jiejie派人查我,就是要我大姐把我带走。” 白玉彦示意他稍安勿躁,定了定神将门打开。流鸢见白玉彦出来忙行礼问安。白玉彦笑着问道:“可是沈府派人来东宫接沈小公子回去?” 流鸢朝屋子里偷偷望了一眼,沈傲然忐忑不安,缩在墙角不肯出来。流鸢于是附在白玉彦耳畔,轻声道:“沈将军的确来了,现在庆瑞斋同殿下叙话,说不定一会儿就过来。殿下派奴才来知会一声,殿下说,她会劝沈将军,也会息事宁人,这边就烦劳太女君殿下多费心。”言下之意,便是把人看好莫出乱子。 白玉彦点点头,流鸢告退。白玉彦回到屋里,沈傲然揉搓着衣角坐在床榻上,大气也不敢出。白玉彦想着他方才寻死觅活瞎胡闹,现在听到沈傲卿的名字就吓得如同避猫鼠,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俗话说的不假,一物降一物,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沈家小公子当真还有一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