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月色新
薛绍摇了摇头,缓声道:“请宗长成全。” 他的神色很是平静,丝毫不像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薛元超笔锋停顿在了半空中,一动不动地看着薛绍,如一尊入定的泥雕木塑。良久之后,薛元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一般说来,如果不是犯下了什么重大的过错,是不会自请脱宗的。 薛绍紧紧抿着唇,答道:“请宗长莫要再问了。” 薛元超搁下笔,绕到薛绍跟前,皱眉说道:“你一句莫要再问,就想要让我答允此事?荒唐,真是荒唐!你年岁渐长,等到明年之后,便能加冠赐字,为何要匆匆忙忙脱宗而去?你扪心自问,族中可曾亏待过你半分?” 薛绍垂首答道:“不曾。” 他停了一停,声音渐渐变得低微:“正因为族中对我恩泽有加,我才不能……这其中的纠葛绝非一朝一夕能够理清,眼下我脱宗而去,于情于理,都是一件好事。” “好事?”薛元超皱了一下眉,锐利的目光在薛绍身上扫来扫去,面色也渐渐沉了下来:“你既然自认族中待你不薄,又言辞含糊,想必是为了我们不受你牵连……牵连?” 他回想起太平公主前日说过的那番话,又想起这些日子朝中近乎诡异的态势,渐渐地明白了一些什么:“……是因为太平公主的缘故?她想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薛绍低声说道,“但我知道,她所谋划的事情,一定不会太小。” 因为她干脆且决绝地给他留下了那封圣旨。那封圣旨上写着,无论她做了些什么,都罪不及夫、子。但是上一回……上一回她拿出这封圣旨的时候,已经接近于破釜沉舟。 薛绍抬起头望着薛元超,声音愈发变得低沉:“公主是我的妻子,我断然不会弃她而去。但是我同样不能带累自己的宗亲——阿祖,一面是我的妻子,一面是我的族人,我不能……唯一的办法是,我孑身一人,陪着她一同去做。” 他紧抿着唇,目光中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果决。 薛元超弯下腰来,望着薛绍的眼睛,问他:“若是公主死了呢?” 薛绍低低地说道:“那我陪她一同去死便是。有些事情外人不晓得,但我自己心中却清楚得很。在很多事情上,我都亏欠公主良多。或许公主从来都不曾在意,但我自己……” 他深深地垂下头去,重复道:“请宗长成全。” 薛元超皱眉打量着这个后辈,许久都没有说话。 薛绍一动不动地跪在他身前,薄唇紧抿,眼窝微陷,神情疲惫至极,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薛元超知道他是打定主意了,却没有立即答应下来,也没有驳回他的请求,而是悄无声息地在身后打了一个手势,吩咐小厮进宫去请公主。 片刻之后,一位皂衣小厮悄无声息地出了衙邸,往大明宫而去。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更漏一滴滴地漫过新的刻线。薛元超负着手,在室内走来走去,却始终想不出一个妥帖的主意来。平心而论,他是不愿意让薛绍离开的,但薛绍所说的话又确实是实情——身为宗长,他需得全族的利益为上。 眼前这个孩子虽然聪明早慧,但是慧极,必折。 他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连积压在案头的公文也没有心思去料理。薛绍也没有催促,而是直挺挺地跪在案前,似乎是在磨他的耐心。等日头渐渐升到了枝桠上,方才出门的那位皂衣小厮才匆忙赶回来,战战兢兢地说道,公主来不了了。 薛元超皱眉问道:“为何?” 小厮战战兢兢地说道,因为公主纠集东宫六率,围住了弘文馆。 薛元超大惊:“为何???” 小厮颤颤巍巍地说道,因为皇帝前日举动有失妥当,天后决议剥夺他议政的权力,让他好好地做一个旁听。朝中大权大半落于太后之手,弘文馆的人便不满意了,所以…… 所以那些喜爱撰文的文人雅客们,要么选择站在太后这一边,要么就被太平公主一个一个地叫出来,单独带到大明宫去问话。六部还没有得到消息,此时尚在兢兢业业地办公。但是照眼下的情形,用不了几个时辰,公主便会将六部官员一个一个地带过去问话。 小厮飞快地抬头看了薛元超一眼,低声说道:“公主特意吩咐我带一句话来给郎君:无论郎君想要提前称病致仕,还是继续任满三年宰相,她都尊重郎君的选择。” 薛元超转头望着薛绍,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薛绍紧紧抿着唇,面色有些苍白,却隐然感觉到松了一口气。公主会下手,这是毋庸置疑的。但谁都不知道公主会做到什么地步,又会引起怎样的反弹。如果,如果这一回,皇帝手中的实权无法平稳让渡,那么长安城很可能就要见血。
他此时唯一想要做的,便是陪在她的身旁,无论死也好,活也好。 “宗长。”薛绍深深叩首:“请允薛绍离宗。” 薛元超皱眉看着薛绍,很久都没有说话。 皂衣小厮小心翼翼地问道:“郎君,郎君预备如何回复公主的话?” 薛元超神情淡漠地说了一个字:“等。” 等事态明朗,等这一池子浑浊的水慢慢地平静下来。 他知道这些事情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但他同时也在观望,太平公主的极限在哪里,她的谋略和她的野心,她斡旋的手段,是否称得上一个英明的雄主。 有野心但没有实习的人,他见得太多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更漏渐渐地漫过了又一道刻线。外间忽然响起了嘈杂的人声,片刻之后又渐渐地沉寂下去。一位书记官匆匆跑进来说,千牛卫接替了金吾卫的活儿,过一些时候,太上皇、太后和公主都要过来,说是要给新皇讲讲课。 薛元超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看向薛绍:“千牛卫?” 公主可以凭借她昔日的积威调用东宫六率,但是千牛卫?…… 薛绍亦有些愣怔,片刻之后才说道:“公主与左右千牛卫府私交不深,这回大约是借助了天后的名义。唔,我想起来了,半年前,左右千牛卫府似乎卖过公主一个人情。” 薛元超神色渐渐变得凝重:“……原来如此。” 他本以为公主仅仅是个不出世的奇才,但今日看来,似乎还能再加上四个字:深不可测。 谁都不知道公主手中究竟握着多少筹码,也不知道公主的底究竟有多深。 这种深不可测的人,才是最让人感觉到惊讶和害怕的。 太平……公主…… 薛元超望向薛绍,缓缓摇头说道:“我不允。”